大概是顾及他,程五没有骑马,只坐在车马里静静等待,应亦骛在他面前坐下,虽无话可说,却又实在怕程五又忽然冒出一句什么“只对我这样沉默寡言”,只得强行找话聊,思来想去才勉强挑出句话:“半年未见,你似乎变了些样子?”
程萧疏看他一眼,答:“在岭南军营中风吹日晒。自然沦为黑鬼。”
应亦骛:“……”他倒也不是说他是黑鬼的意思。
这一出后他哪里还敢说话,但好处是把程五的话头引起来了:“之前徐涂温给你请的那个老御医,现在可以找他为你母亲看诊了吧?”
嘴上说的好,听着是徐涂温帮他请的,但实际还是承了程五的情,这也就是应亦骛之前迟迟不肯带娘亲去见老御医的缘故。
他倒是想立刻拒绝,但还没开口便看见程五的目光。对方只是静静坐在那里,应亦骛却觉得他好像慢悠悠地吐着信子一样,等待自己回答的期间随时都可以给自己咬上一口,然后完完全全吞掉,害怕紧张的同时,某种情绪也无比异样。
应亦骛压下这些思绪,颔首:“嗯,谢谢你。”
至此,程五才无意地将目光瞥向别处,应亦骛也总算松下一口气。
但不过多久,程五又将一本书递给他:“解闷。”
应亦骛心想这人给的书不会是什么不正经的书吧?他一个进了国子监都不好好读书的人,实在很难让人不怀疑他究竟懂得几句话。但不得不接过,还未看到内容便道谢谢。
可他倒完全无法料想,就是这一句谢谢又引起波澜。
程萧疏看着他自进入马车后便完全没有放松下的戒备姿态,问:“你平日与旁人,也是左一句多谢又一句多谢么?”
又来。他真是全然不厌烦。
应亦骛反问他:“程五公子怎能拿自己与寻常人相比?”
“我只要你拿我做寻常人看待就足够。”他却仿佛炮仗一般,被这句话一点就燃,冷声反问:“还是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才令你这般避之不及?”
伤天害理的事确实没做,不至于避之不及,可不喜欢、不想靠近、心怀愧疚也是真真切切的,简而言之就是玩不到一处去但暂且也得无可奈何玩下去。再加上他程五确实不是什么寻常人,寻常人哪能有这般尊贵的身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顺遂,故而应亦骛并不觉得自己所言有错。
但眼下他手里还拿着书,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十分难捱,只能答:“没有。”转而便低头看书,试图压下方才的话题,眼下无论是再怎么乱七八糟的书他也不得不看了。
可是翻开书页后,出现在他面前的……文集?
应亦骛也顾不上程五眼下神色如何了,只睁大眼睛细细看起来。
虽并未标明作者,但这文集的风格他很是熟悉,有前朝时俊爽刚健的风格,再细读下数行后,他不自觉惊道:“这是南城居士的文集?”
程五只将头瞥向一侧,并不看他,发出一个音节来:“嗯。”
南城居士却有过文集,但因是前朝之物,他所在之时又正值战乱,故而大多已佚失,应亦骛就曾和乔煊柳寻过许久,始终未果。他手上这本就算不是孤本,可也能够料想,世上已寥寥无几。
这样珍贵的书,就随意丢给他?他却觉得对方拿的是不正经的书。应亦骛顿时满心愧疚,也情愿好好说话了:“我说谢谢,是因为真的很感谢。”
程五却嗤笑一声,随意摆手点破:“是因为这书勉强和你气味相投吧。”
话虽如此,他却终于侧过脸来正眼看应亦骛:“我那天在船上听到你们提起,也不知道你是否喜欢,能看就成。”
那日船上不就说了两句吗?应亦骛讶然,又不自觉将心里话说出:“你记性真好。那为何平日不好好读书?”
程萧疏:“……”他又别过脸去:“你还是看书吧。”
第二十二章:
应亦骛料想是自己突如其来的劝学扰到了程五的兴致,但也并未再多想,他与这书何止勉强算气味相投?实在是令他爱不释手,完全迫不及待一心投入其中,再不管周围如何,便认真细读。
可惜时间走得太快,不过多久就到了围场。应亦骛依依不舍地放下书,只听程五问:“你继续看?”
应亦骛忙摇头:“不看了。”
话虽如此,但他目光还留恋在那书上,程萧疏好笑,抓住他的手腕便带他下马车:“本就是送你的,回去又不是没得看。”
他的话宛如惊雷,应亦骛也顾不上被他抓着的手腕了:“真的?”
“骗你做什么。”程萧疏头也不回便将他拉到马场,认真选了匹马指给应亦骛:“就它了?”
应亦骛哪还顾得上这些,一心只想着晚上回去便可以继续读那文集,程五说什么他都是连连点头,只答“好”、“可以”、“都好”。
程萧疏也不揭穿他过于明显的敷衍,问:“既然无事了,那我送你上马?”
应亦骛果然下意识点头:“嗯。”
答话后下一瞬他整个人便直直被扛起,天旋地转的感觉终于令应亦骛惊恐,他还来不及反应自己答应了什么,连忙去拍程萧疏的背:“下来!放我下来”
然后他的视野便也骤然天翻地覆了。
应亦骛惊魂未定地坐在马背上,身体还在颤|抖,可目光却不自觉远递出,延绵到越不过的边际,方才缓缓收回。
这样的爽快只持续一阵,他又不住缩起背:“你放我下来。”
程萧疏明知故问:“你自己不能下来吗?”
应亦骛又怕又怒,禁不住急了:“程五!”
意识到自己口出狂言后,应亦骛更急,可低首间他却看到程萧疏眼底的笑意,并无半点怒意。
有风抚过,什么东西也不自觉松开,他抿抿唇,趴在马背上温言同对方道:“……我怕,真的怕,你就放我下来吧,好不好?”
程萧疏盯着他看了一阵,反问:“真的很怕?”
应亦骛忙不迭地点头:“真的怕。”
可他只是笑一声,而后牵着马往前走:“我牵着,你不用怕。”
程五做他的马上人?虽和这人在一起常有惊吓,却倒也不必处处是惊吓,应亦骛立刻从马背上爬起来:“你怎能给我牵马?”
不想对方回头问他:“我怎么就不能给你牵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