蹦跶两步过后,短尾忽然轻啼一声,而后展翅起飞。但是它飞的方向显然不太对,眼见就要撞上笼子,两人连忙伸手去拦,着急忙慌间,一只手竟覆于另一只手之上,好在程萧疏已经将鸟抓住,及时抽手,谢燮陵也反应过来,长舒一口气。

“这鸟……”程萧疏哑然失笑:“它老昏了头。”

曾经叫他亲手一勺勺鸟食喂大的鸟,竟然已经苍老。

想来也是,带短尾回穆国公府的时候,他才十五岁,如今再过两年,却是而立。

谢燮陵闻言,连方才的一瞬的旖旎也顾及不得,怔怔然问:“什么?”

“它老了。”程萧疏抚过它的鸟羽,将它放回笼中:“大概快要走了,一个月内罢。”

“竟然如此,医师也曾说过它年龄不小。”谢燮陵见他关上鸟笼,问:“表哥从前养鸟,会为此而难过吗?”

“自然会难过。”程萧疏再看了一眼短尾,它已经闭上眼在笼里小憩,与谢燮陵并肩出殿,道:“我小时和弘乐王世子不对付,因为他打马球砸中过我,被我三哥暴揍一顿,从此便记恨我们。有一年他尚在豳都中,骗府的下人将我的一只鸟取出,又拿石头砸成一滩烂泥。”

“我认出其中的金环,哭着将他又揍了一顿,后来是二姑姑闻讯来拦……舅舅又下旨,只能作罢。”否则他就不当是死在应亦骛手下了,自己当初就会把他打死。

不知道是想起那只早早去了的鸟,还是想起某些人,他的神色忽然变得沉闷许多。一只手轻轻按上他的手臂,安抚般地拍了拍,程萧疏侧脸看来,见谢燮陵问:“所以表哥哭了一夜?”

“倒也没有。”程萧疏又想到家中的趣事:“三哥和槐哥说要给我报仇,我便不哭了,一心筹谋。夜间我们装小鸟的鬼魂吓他,他在屋内慌乱躲避,撞得鼻青脸肿。”

谢燮陵笑出声来:“说来这种把戏,我幼时也曾玩过……”

因为有相似经历,他们自殿中漫步而出,并肩聊了许久,直到内侍上前提醒午膳,方才各自离去。

这本只是寻常叙话而已,只是最终这举动落到旁人眼中,又不同寻常了起来。

而穆王殿下与太后关系暧昧、有意废除世子这两事联系到一起,便更有意思起来。本朝风气开放,先人便有纳弟媳为妃,或纳儿媳为妃的前例,若有一日太后变王妃,似乎也不足为奇。

如此风向下,更有人议论,称世子身世本就蹊跷,大有血脉不纯之疑,更是甚者刻意翻出当年案卷,称按世子诞辰推算,穆王与世子生父和离后两月,方才有世子,怎合乎常理?两件事一齐被推上风口浪尖,谣言不断。

“世子殿下已被囚于定祥殿近十日,穆王殿下始终未表态。”梁盼烛欲言又止:“我听说,世子殿下他……”

“他怎么了?”

梁盼烛将声音压低了些:“传闻穆王两日才准世子进食一次,世子年龄尚小,如何受得住?”

两日才进食一次?应亦骛心绪万千,张唇欲言,梁盼烛见他面色冲动,只怕他立刻冲进宫中与穆王对峙,只连忙抓住他的手,不想应亦骛只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第一句话竟然在问:“穆王殿下做事素来有他的缘由,只是不知究竟为何要如此对世子?”

那又是另一桩事了,梁盼烛更加不敢说,看着挚友现在的模样,连张纸都好不过,他真怕自己多说一句,这人就要倒下去了,于是顾左右而言他,只求蒙混过关:“说来还没问过你,怎么从江南回来了?”

不想他还真的问到点子上了,应亦骛只微微垂首,像是心虚:“其中有些曲折,一时难以言明。”又着急地就着之前的问题道:“盼烛兄,便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罢?”

梁盼烛心知逃脱不过,只能将近来的风言风语一一道出。

说到世族有意为穆王择一位穆王妃时,他的神色尚且平静,而说到太后和穆王似乎……面前人的脸色终于逐渐崩塌开来。

梁盼烛看得出来他还在极力维护,但心情已经不允许,出言道:“话虽如此,但指不定是有人刻意而为之,你其实不必当真。”

应亦骛摇头,低头去饮茶:“并非,太后待穆王殿下一片真心……”

他们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与自己这样不合称的搭配要好上千倍百倍。他是中途的意外,其实他们早该在一起,不应有自己这桩。

“真心?”梁盼烛问。

应亦骛颔首,两瓣唇张张合合,终是怎样的话都说不出来,梁盼烛见着他这副模样,却忍不住生气:“那你便不是么?”

“我是啊。”

他骤然抬起头,仓皇解释道:“我是啊。”

“哎!”梁盼烛叹气:“我知你是真心,徐二都知道你是,可是穆王殿下知道么?你做什么不去同他说清楚?”

穆王知道吗?穆王他当然知道。

晋。江所见过的种种,他都明白不是么?之所以现在如此,无非是他自己种下的果……应亦骛说:“我想求见穆王殿下。”

梁盼烛面起来好些:“原来是草民愚钝。”

他语气还要装作很高兴,实则低垂的脸上,落下一滴水珠。

愚钝。是啊,他的确蠢笨不堪。

气话?只是气话。可是他多恨啊,多恨从前那样蠢笨的自己,听不出程萧疏的气话。

若不是那样一句,即便知长公主失势、穆国公府流放,他也会义无反顾地跟去北地,陪伴在程萧疏身边。

可那时他竟然真的信了那样一句话?何谓抱憾终身,在这一瞬应亦骛终是了悟,可惜今年今月,并非大彻大悟,而是痛不欲生。

程萧疏察王当日的反应,工部中人自然惶恐,可惜难处摆在那儿,郡主又终日神龙不见尾,更难寻得。求来求去,便有人想到了他这个曾在穆国公府中生活过一年且尚在人世的存在,动用人脉,最终也托乔煊柳的福求到了他这里。

其实似乎已经很陌生了,到底他不是从小就在穆国公府长成,只与程萧疏有一年的婚姻,又过去这么多年。但实际上,只要一闭眼,他就能想到当初的一切。

挂在一旁的双鲤玉下吐彩穗,放在桌上的万象镇纸程萧疏不在的时间,他是他最大的寄托。

应长天不明所以,似乎在思考。

思考。应亦骛闭目:“我来之前,华娘同我说过了,你曾想杀他,是吗?”

应长天方才知道症结所在,却不想承认,也知道自己决不能在此时承认,只答:“父亲在说什么,我根本不懂。”

“你非要我叫人来对峙?”应亦骛摇摇头,只觉得荒谬至极,他又看看面前不过年纪尚小的孩童,像是质问,也像是喃喃自语:“你竟然……如此。”

如此行事,如此为人。

他自叹两声,转过头要离去,但应长天很快叫住他:“父亲。”

应亦骛只摇头,心中反复问着这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