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才抬起头来,却也不敢看面前的人一眼。

耳边一片嗡鸣,甚至无法顾及这些人都说了什么,应亦骛只跟着指令走,不过多久便浑浑沌沌地出了殿中。

而后一道声一人身上。

谢相很识分寸,族中连出两位皇后,已是盛极一时,纵然谢燮陵膝下无子,他也不敢所求太多,只是也隐约提过,想送一位不能生育的族中人来成为他的王妃,结两姓之好。

谢燮陵苦笑道:“若真要论身份,你还是我兄长。”

那日决定嫁于怀王、被寿德长公主认为义子时,他只觉得痛楚难言,第一次对于自己身为谢氏子的身份有所质疑,第一次觉得自己来晚一步。而如今,这身份至少还能让他同程萧疏说上一句话,唤他一声兄长……他应当满足。

大约想起去世的母亲,程萧疏也并未否认这一身份:“往后你若无聊,可随时出宫。”

“不必了。”谢燮陵摇头:“我早已适应此处的生活。”他语气恳切:“唯一心愿,不过能陪伴姑祖母,与亲人常常相见,相比姑祖母的心愿也不过如此。”

程萧疏若有所思:“我会时常来的。”

虽然愿望美好,但不过几日,程萧疏却突然在下台阶时腿上失力,跌落在地,竟然一时支不起气力再站立,请医师来过之后,程萧若不禁叹气,她皱眉道:“半点法子都没有吗?”

医师轻轻摇头:“殿下这腿断了许多年,实在无能为力。”

她深吸一口气,转而望向坐在那处的程萧疏,他朝自己摇摇头,在一连召见当世数十位医术绝顶的医师过后,已然接受这事实。末了只能吩咐:“那你想法子叫他好受些吧,阴雨天、换季时都发疼发痒得厉害。”

“臣自然尽力而为。”老医师应下后,小心告退。

程萧若静默站了会儿,方才听见弟弟的安抚:“四姐,无事的。”

“……”她心中烦躁,可是也无力改变,最终只合上眼睛愤恨道:“我真恨不得将那人大卸八块。”

“长公主府所庇护之人甚多,他本就有旧怨,那时落井下石,不算奇怪。”程萧疏轻描淡写将此事带过,问她:“倒是你,苏姐既不愿随你去叶必族,你不如就留在豳都。”

“哎,可是艾苏露当初说了要我回去。”程萧若还是耿耿于怀:“你平日仗着身怀武艺强行行走,会不会疼得更厉害?”

“又不是两条腿都不能用了。”程萧疏难得笑了笑。

程萧若看着他的笑容,心里愈发难过。好几位医师暗自同她说过,程萧疏这条腿早早断了,若那时就好生修养,不过瘸脚,行走时有些不便而已。可偏偏他在北地时就伤了根基,后来又强行使用行走,其实已经快全然坏死,要保不住了……这般,怎么可能不疼?

程萧疏也心知肚明,怕她越想越难过:“再说往后我也不必再四处行走,小事而已。”

“不,”她长叹道:“绝不能如此。”

程萧若不愿就此放弃,又听到通报,说太后和陛下听闻穆王伤病一事,放心不下,前来探望。

虽说是陛下,但不过是程萧疏推出来的傀儡,一举一动还要等他许可,但那位太后怎么也放心不下了?程萧若回头看去,目光探究:“你和谢六如今是什么关系?”

“母亲受过他做义子。”程萧疏提醒她。

“义子怎么了?本朝亲兄弟都有先例……”程萧若忽然想到李谨槐,忽然心绪黯淡,摇头:“总之你若实在不想同你那鸟过一辈子,身边还得有个人照应不是?且我听宫中人说过些内情,谢六当初虽然跑得快,对你却也是痴心一片,与先帝成婚多年,似乎都未有夫妻之”

“四姐,你又来。”程萧疏打断她:“你自个儿逍遥快活这么多年,也不见成婚,怎么就抓着我不放?”

程萧若有些心虚:“我老了有苏娘扶,你老了有人扶你么?”

程萧疏不愿多提:“请陛下与太后入殿罢。”

程萧若只得叹气,转头便离开去想其他法子。

这位皇帝陛下待程萧疏还是老样子,恭敬小心得很,问了些寻常的话便找借口离开,倒是谢燮陵,对于程萧疏的病情问得认真。出殿后,他神色有些恍惚,直到身边侍从连唤数声,方才回过神来,嘱咐道:“准备出宫。”

程萧疏与徐涂温约在茶坊见面,徐家有一小女心思玲珑,性情和端,倒很符合应长天对伴读的要求,日后入朝为官,想必也能有一番施为,二人三言两语将此事定下,话头移到程萧疏身上。

“听说殿下前些时间身体不虞,不知可好些了?”

程萧疏心知那条腿已然保不住,倒也不在意,只答:“已然无碍。”

如此,徐涂温才放下心来,“我二弟前些年辞官在外游历,直到他回豳都,我才知晓世子的存在。”

徐涂温心知肚明,正是因为他这些年对应亦骛与应长天的照拂才叫程萧疏念起这一番旧情,在攻回豳都前便差人与他联络,给了他重新择主的表现机会,自然愿意对这段往事细说一番:“世子他父亲起初并不愿意承认……”

听着往事在他口中娓娓道来,程萧疏不由出神。

在穆国公府故意激怒应亦骛时,其实他本不觉得应长天会存在于世间,可即便嘴上说着“我真是错信于你”,他还是将应长天带到了这世上。

倒是夜又去了三门巷。

不去倒不要与他有什么干系呢?

应亦骛答:“他是我儿的父亲。”

“嗯?”灵阳子颔首:“那应当你儿来求我,怎么只见你一人?”

应亦骛面上浮现出希望,忙问:“若我叫他来求您,您可愿出手医治?”

灵阳子哈哈大笑:“又不是他救的我,他求我我可不医。”

好不容易升起的希望就此黯淡,香炉上静静飘起一缕白烟,安静良久后,应亦骛终敞开心扉,吐露心声:“他是我心爱之人。”

心爱之人。这诚然极难出口,可事实便是如此。要说出口之前,他好像极为痛苦,可真到这时,他反而觉得如释重负。

灵阳子盘腿坐定:“如此?”

应亦骛颔首:“如此。”

灵阳子长叹:“我倒不是不愿救他,只是……”对上应亦骛几乎要发着亮的眼睛,他终是残忍地实话实说:“此人都没几年好活了,治腿不过是你们一厢情愿要摸索着下一步,每拜一步、叩一步,便要更小心地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