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长天心中一动,当即出去迎接他。

“长天。”元凭陵从那年起就患上了痨病。”程萧疏闭目:“硬捱了两年,最后连药也喝不下去。他是在我怀里一点点走的。他们怕痨病传染,连乱葬岗都不丢,直接拿了一把火……”

至此,他也不敢再说了。害怕记忆决堤,痛不欲生,连往前走的力气都被全部冲散,可他不能退却,绝不能够。寒冷的山风中,姐弟默然相拥,给予彼此一点如烛火般微小的暖意。

因着为陛下连绘下《东宫图》与《潜邸图》,应亦骛一时成了他身边的红人,三门巷外人流不息,送礼往来的人络绎不绝。他不善应对这些关系,原本想全数拒之门外,但思来想去,自己这样努力往上走不就是为了再为长天的前程搏一搏么?

如此他只得虚心去请问梁盼烛,好在对方并不嫌他麻烦,还耐心地同他分析说明了什么人见得、什么礼收得,这才叫应亦骛稍有些头绪,但到底还是分身乏术,更觉艰难。

也是因为放了差要忙于人际往来,上差时精力便不算那么够用了,一日应亦骛还在殿外等候传召时,垂着头竟然就睡了过去,最后还是身边的内侍见他身形摇摇欲坠,方才忙不迭地将他唤醒。

“应大人,”内侍侧头小声同他说:“陛下这一会儿怕是走不开呢,皇后那儿也有意召您过去,您看……”

皇后召他,叔夫这症状,倒有些像郁症。”

他母亲就是因为身体孱弱,后又患了郁症才这样早早撒手人寰的,他难免伤神。

应长天一时疲惫无比,微微歪头靠在他肩上,“其实小时不是这样的。”

三年前那个人的死讯还未传回时,都不是这样的。

那时他刚上学堂,被欧晋洪骂了野种,心中很是不忿,回来佯装无意询问所谓‘另一位父亲’,应亦骛只闭口不答,再试探便要皱眉,看得出应当是非常不喜的模样。

三年前他也没有和二姑姑相认,更不认识凭陵哥哥,只知道春宁侯府时常来人看他们,应亦骛也偶尔会去那拜访少夫人,只是从不带他。后来也是偶然一次才从小姨那得知,他另一位父亲大概就是春宁侯府少夫人的幼弟,因他母亲谋逆,现已流放到北地,大抵是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回豳都了。

其实是谁他都不关心,因为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直到一日春宁侯府来了信,说少夫人晕过去了。父亲匆匆前去,在侯府待了约莫两个时辰,自回来后便将自己关在房中一言不发,第二日祖母和小姨轮番去劝他进食依旧无用。

小姨将他也抱去规劝时,父亲已然抱着祖母嚎啕大哭,嘴中喃喃着什么“他走了”,全然不似从前不愿提及的模样,他看着伤心欲绝的人,一时很是迷惘。

自那之后,父亲也大病一场,而后便时有郁色,常盯着一处出神,更常在梦中惊醒,不能入眠。

再之后,父亲在家中立下牌位,又带他去了春宁侯府,才算认了二姑姑。

一只手打断他的回想,元凭陵轻轻摸摸他的头:“在想些什么?若真是郁症,也是能治好的。当然不是最好,还得等叔夫醒来叫大夫诊断一番。”

应长天侧头冲他笑笑,一时忽然有些不想再利用他帮自己存钱,只想将心静静稍作休缓。于是挽住他的手握在自己掌心里,有些包揽不住:“凭陵哥哥若是无事,再陪我坐会儿吧?”

不料这样的静谧并未维持太久,他被一声清脆而略显尖利的声音又叫醒:“应长天!”

应长天回头看去,却见晋。江气鼓鼓地站在廊下,还被他家侍从牵着手,见他回首,那双眼睛瞪得更大:“我再也不同你玩了!”

说罢便狠狠抽出手转过身风风火火地拔腿跑开,只留侍从无措地站在原地,反应过来又连忙上前去追。

应长天到底还是找了个说辞将钱存放到了元凭陵那。二姑姑的嫁妆在她去世后都归于元凭陵所有,他已然有了自己的账房和管事,办事也十分方便。

元凭陵知他性子,未曾听他提及却也没多问,只叫府上的人依应长天所言去办,两日后才发觉自家账房对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向他说明了上次所办之事的异处。

近一万两银子……元凭陵听后也不禁皱眉。他只以为是应长天历来存下的私房,却未料是这样一笔数字,从前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如今承了母亲名下的产业才有些头绪。且他父亲身为三品大员,年俸也不过八百余两,应长天一个幼子,怎么忽然能拿出这么多银子?就算是陛下和太后的赏赐也不至于此。

他担心更多,不由问管事:“可知道那惠明茶坊东家是谁?我想去拜会一二。”

管事想了想,答:“只听说是朝中哪位开的,底细并不清楚,公子若想知晓,我再去查查。”

他颔首应下,决定先去应府问问应长天,到府上才知道他去了谷府,而他五叔夫中途醒了一回,勉强叫人喂了些汤药下去,接着又睡了过去。

回去时管事已经查清归来,同他说那应当是辛大人名下的茶坊,元凭陵如何也想不清这二人有何关系,思量片刻,脑中终是忽然现出一桩事。

据说晋。江为奴仆时在南林围场打扫犬房,那日斗犬时,应长天原本已经走了,却又回来一遭,撞到他后也不说缘由,只说敷衍搪塞,难道他们那时就已经结实?可究竟要出于什么缘由,一个人才会给一个小孩这样大一笔钱?

他闭目深思,脑中却又浮现起母亲临终前对他的交代。

她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轻,同他说不必难过太久,不要压着自己的心情,那些钱财足够保他一世逍遥,想做什么便去做

是了。元凭陵骤然睁开眼,凭什么一个从前素不相识的人要为他提供这样多的钱财?

……因为,此人与他有亲缘关系。

元凭陵深吸一口气,一时有些无措。

但他到底不是个武断的人,回房拿了一枚象牙牌,便独身去了从前未涉及之处平康坊。将象牙牌交出后,管事很快微笑着还给他,又请他进去。

“凭陵?”程萧若见他主动来寻自己,很是开心,将桌上的透花糍推向他:“找我可有什么事?过来累不累?吃些点心吧。对了,你父亲知不知道你来了这儿?”

四姑姑回到豳都后便来找母亲相认了,尽管被微妙的血缘关系牵引着,但元凭陵还是不免有些陌生,只摇头唤了声姑姑。

他父亲当然是不知道他来了此处的,他也确实有事,并不兜兜转转,直接开门见山问:“姑姑……除你我以外,我母亲在这世上可还有至亲之人?”

程萧若愣怔一瞬,很快笑笑,但面对幼子迫切而认真的模样,又思及过世的姐姐,难免有些心虚:“怎么这样问?难不成你祖父又请什么道士来算卦了?”

“姑姑。”还好他的心勉强算得玲珑,看得出对方几分掩饰,愈发确定自己的判断,元凭陵平静地说:“那天晚上,我听见了。”

程萧若说不出话来,听着他一字一句问:“我听见母亲在唤五舅舅的名字,他既然还活着,为何不与五舅夫和长天相认?”

听到他提及那天晚上,程萧若不由低落许多。

瞒是瞒不下去了,她严肃道:“你要先告诉姑姑,到底是谁同你说的?”

不想元凭陵又丢给她一个惊雷,并不回答,只追问:“是辛大人,是吗?”

程萧若连忙将透花糍塞进他嘴中,堵住他的话。

元凭陵在嘴唇张合间不觉咬了两口,滋味很好,便也不知不觉细嚼慢咽,吞入腹中后,抬眼却见程萧若忧心忡忡地盯着他。

“姑姑,怎么了?”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