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元义见吉贞四平八稳的,没太大反应,暗自地失望了。“千不该万不该,差事都已经揽上身了,不能半途而废,”郑元义不泄气,瞧着吉贞,半真半假地作势要告辞:“殿下不必犯难,奴挨个去给诸位相公们请罪叩首,软磨硬泡,也要让他们点头……”

“站住。”吉贞叫住郑元义。明知这东西装腔作势,她懒得揭穿他,把桃符手上的托盘推开,沉吟道:“十六卫不归政事堂直统,他们想必只会推三阻四,你就算把门槛踏平也没用。”

郑元义试探道:“殿下给奴指条明路?”

吉贞要张口,突然又停住,乜着郑元义,“怕这条明路你心里早有了。”否则怎么会径直上门来找她?

郑元义也笑了,心悦诚服地,“殿下慧眼。奴琢磨着,这事还是要去找各卫统帅,求他们放人,不过奴和他们素无交情,只除了姜将军……”

果然是把主意打到了姜绍头上。姜绍日前才从河西回来,进宫觐见时顺道拜见过吉贞,郑元义立即便留意到了。

姜绍向来对郑元义不假辞色,他自己去求见,恐怕能碰一鼻子灰,要是换了吉贞,姜绍也只能言听计从了吧?郑元义胸有成竹。

吉贞却摇头,“姜绍新进才被擢金吾卫将军,要他刚一回禁军就得罪同僚,强人所难了。”

郑元义嬉笑一声,“殿下同他摆明车马,不得罪同僚,就要得罪殿下。看他怎么选?”

吉贞微笑道:“他现在遥领河西边军,统帅京畿府兵,认真论起来,是我得罪不起他了。”

“姜绍能有今日,难道不是殿下之功?”郑元义声音低了,“殿下该适时敲打敲打他了。重归禁军的姜绍,若不加约束,怕他早晚屁股要歪到南衙那边去。河西陇右平定不易呀!”

郑元义话虽粗,理是这个理。吉贞心里是认可的,面上却不露声色。

郑元义怕她还是不肯,急得指天为誓,“奴此身此心,只为殿下,生死无惧,白首不移!”

吉贞垂首看他。说到激动处,郑元义牙关咬得咯吱作响,额头浮起薄汗贱骨头。吉贞心道,她让他学狗,他一定能当场汪汪叫。

比起来,姜绍的铁骨铮铮,反而让她有些忌惮呢。

她抚摸着新染的指甲想了一会心事,抬头一看,郑元义还在那里诅咒发誓,吉贞扑哧一笑,喝止了他:“行了。”

郑元义瞧着她的脸色,不禁喜出望外,“殿下这就传召姜绍?”

“你当人家是你?起来吧。”吉贞踢他一脚,石榴红的绫裙轻轻一荡,郑元义忙替她掸了掸裙角上的微尘,顺势起身。

姜绍如今已经扶摇直上,不是她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了。吉贞想一想,吩咐桃符道:“丹凤门武选前夕,内外命妇要入宫谒见太后,你去请旨,今年宣姜绍的夫人也进宫来。”

桃符应了,见几件新裁的礼服呈上来,吉贞只顾着和郑元义说话,还没顾得上看几眼,她催促道:“殿下快试试礼服吧,明早就要去冯家了。”

郑元义走到门口,听见桃符这句,他悄悄止步,隔着帷幕侧耳聆听。

吉贞目光转回面前的钗环和礼服上,却显然兴致不高。这趟去冯家凭吊,大致算是被太后半强迫的,她将衣饰随手翻了翻,说:“是丧事,就不要穿戴的这样华丽了,素服即可。”

“素是要素,也不宜太简陋了。”桃符轻声说,“殿下莫忘了,范阳也要来人,兴许明日武威郡王就到了。”

“我不去了。”吉贞声音蓦地冷下来,将刚刚拾起的金钗“哐”一声丢回匣中。

“哎呀,殿下!”桃符急得跺脚。

郑元义无声地放下帷幕,蹑手蹑脚离去了。

翌日晨起,吉贞对镜梳妆,见眼下乌青,更不想去冯家了。太后闻讯,板起脸来申斥了她几句,吉贞怫然而去,回到居处,振作精神敷粉涂朱,她凝视着铜镜中自己的眉眼,突然冷笑一声,放下手道:“昨日还笑郑元义卑贱如狗,想我自己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

这话没头没脑的,桃符惊异道:“殿下何等尊贵,怎么好与他一个阉人比?”

“尊贵?”吉贞“呵”一声,“武威郡王若要我对他叩首请罪,怕他们立即要按着脖子逼我下跪了。”

他们,无非是太后等人。桃符不敢多言,迟疑半晌,才讷讷地说:“殿下,郡王不会那样对你的……”

自西川返京那一件事,吉贞没忘,桃符不敢忘,更不敢去回想。话一出口,她已经自觉失言,忙拿起螺子黛,说:“殿下闭眼,奴来替你描眉。”

磨蹭了半天,吉贞终于下定决心,启程来到冯邸。

冯家近日紧赶慢赶,将宅院修得簇新轩丽,冯老郡君停灵之处,祭礼堆得如山一般高,堂上服朱着紫的官员们川流不息,冯赫新获擢升,范阳又声威正盛,虽然死了老母,却架不住满脸红光,喜气洋洋。

清原公主驾临,随行有皇帝、太后亲赐的祭礼,冯赫亲手接过,深感皇恩浩荡,又扑到老郡君灵前,哭了一场。顿时厅堂两侧鼓乐大作,冯家男女老幼,远亲近邻,都跪在灵前嚎啕,只剩吉贞独自站在堂上,既突兀,又尴尬。

若换成普通百姓,此刻该执孙媳礼,也要哭灵的,吉贞却半点眼泪也没有,脸色也冷淡,那已经出嫁的冯娘子对吉贞原本是满心畏惧,被冯赫拼命使眼色,迫不得已,越众而出,对吉贞行礼道:“殿下精神不济,请到厢房来歇息。”

冯娘子嫁的不错,脸色丰润,穿着素服,也十分貌美。吉贞并没有把她和当日那个发癫撒泼的女人联系到一起去,只勉强点一点头,说道:“我为老郡君奉一炷香。”

冯赫亲自拈香,送至吉贞面前,吉贞尚未伸手,外头鼓乐骤然又起,家丁远远瞧见范阳节度使仪卫,顾不得细问,飞奔进来报讯,咋咋唬唬的,“武威郡王到了!”

冯赫猛然转身,完全忘了吉贞这一茬,丢下香便拎袍疾走,各处闲坐说话的众官闻讯也都匆匆赶到正门外去迎接,人声鼎沸的灵堂上霎时间冷清下来,只剩吉贞与随行的中官内婢面面相觑。

桃符走到门口踮脚张望,看不出个究竟,她既焦灼,又紧张,一时口不择言,问道:“殿下要不要也去外头看看?”

吉贞倒很镇定,闻言一哂,“他是什么人,也配我亲自出迎?”

话虽如此,那许多穿朱紫袍服的官员们都丢下公主,争先恐后地去迎接了呢。世态炎凉,可见一斑。

桃符黯然,吉贞无言,按住扶手,慢慢在圈椅上坐了下来。冰冷的木靠背抵着腰身,她绷着肩背,漠然看着灵前袅袅盘旋的青烟。

青烟后的瓜果,鲜艳地让人垂涎欲滴。她自清晨到此时滴水未进,唇干舌燥,却全无胃口。

嘈杂的脚步声又次第传至灵堂前,众官们簇拥着冯赫走回来,言语中没那样兴奋了。

冯赫甩了甩袍袖,在堂上站定,那唱礼的家丁高声道:“武宁公主到!”

吉贞顿了片刻后起身,正与武宁公主打了个照面。数月之后久别重逢,武宁公主似乎更年轻了,也许是在进冯家之前,她着意修饰过,乌云般的秀发堆在头顶,脸颊上薄薄敷粉,微红的眼角泪光点点。

转眼一看灵堂上,武宁公主哽咽一声,像落蝶般翩然倒地,冯赫忙命左右将人拉起。武宁公主寻死觅活地哭了一场,红肿着眼被扶了起来,用帕子掩着脸,目光盈盈一转。

吉贞迎上她的目光,上前道:“殿下。”

“殿下?”武宁公主琢磨这这两个字,对吉贞淡淡一笑,“怎么不叫母亲?”

吉贞踯躅。武宁不再理她,冯家长幼都上来拜见,冯娘子与武宁亲厚,上来抱着她的胳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武宁怜爱地抚着她的脸,说道:“好孩子,瘦了,是我对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