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贞齿缝里吐出几个字,“你,欺君犯上,该死……”

“谁是君?谁是上?”容秋堂厉声大笑,“全是一群只会背后插刀的阴险鼠辈,我怕你们?呸!”扬手又给她一个耳光。

吉贞耳朵嗡的一声,被容秋堂推搡着,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踉跄走了几步,腹部又一阵翻江倒海的坠痛,她痛到意识不清,身子一软,便倒在地上。

“装死?”容秋堂狠踹了几脚,听见吉贞呻|吟,他一把将她抓起来,“走!”

拖着吉贞,回到山道上,那些侍卫奴役已经发现吉贞不见,正慌得四处寻找,见容秋堂拖着人事不省的公主慢慢走过来,一面高呼“贼人”,又怕他怒而杀人,围拢上来,却不敢动手。

桃符挤过人群,扑到容秋堂脚下,跪地通通给他磕头,“容将军,”她痛哭失声,“你放过我们殿下吧,她……”

容秋堂一脚把桃符踢开,翻身上马,连吉贞也放在马上。“驾!”他狠狠挥鞭而去,把桃符没说完的话远远抛在身后。

直奔出十余里,血腥气更浓,连马身上都被血染红,容秋堂察觉不对,把她抛下马,自己也翻身下来,借着熹微的晨光掐着她下颌。她的脸白的吓人,气息若有若无。

容秋堂使劲在她人中上掐了一记。吉贞一抖,睫毛眨动着,睁开无神的双眼。冷汗把她的鬓发打湿了。

“别急着死,”容秋堂啐她,“我们还没到平凉。”

此去平凉,还有几日行程,他还真怕吉贞途中死了。容秋堂放下手,张望着四周,想看这荒郊野岭是否有个歇脚访医的地方。

这一抬头,他僵住了。

温泌骑马停在道边,身侧十数名亲兵。初春的晨雾中,他的眉眼色泽格外浓郁,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容秋堂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忍不住把手按在腰间刀柄上。

“你什么时候跟来的?”容秋堂问,喉头干涩。

“你去平凉到西川,就有人跟着你了。”温泌催马缓缓上前,见容秋堂神色凄惶,浑身浴血,他脸色缓和了些,“人死不能复生,你一个主帅,扔下五千士兵不管,闹了这么多天,也该够了,回范阳吧。”

容秋堂通红的眼睛瞪着他,“我要替弥山报仇。”

“弥山有妻有子,轮不到你替他报仇。”温泌摇头,“弥山妻子生了,是个儿子,你还不知道吧?听说长得像他,你可以去看看。”

容秋堂泪洒衣襟,忽然抹一把眼睛,点了点头。见温泌往吉贞身上看,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丢开她的衣襟,大步走到一边,亲兵们围上去安慰他,留温泌夫妻说话。

吉贞伏在地上,手肘撑地,吃力地抬起头。

温泌居高临下,俯瞰着她。

他把挂在马鞍上的陌刀举起来,刀鞘上的错金纹在晨光下熠熠生辉。之前容秋堂把吉贞掳走,温泌看在眼里,没有阻拦,只命人从吉贞的车里把自己的刀搜了出来。

“别怕,我不杀你。”他把刀系在腰间,回首看她,表情很平静,“我母亲嫁给我父亲后,时常受他虐待。他谨小慎微,性情古怪,人前对她关爱备至,人后打骂她出气,因她不过是个卑贱的奴婢出身……我十二岁那年夜里起来,亲眼看见我母亲用金簪把父亲刺死……她哭着跪下来求我,说自己受不了折磨,才失手杀他。我帮她处理了被血染透的帷帐、被褥,给尸身穿戴衣裳,又用我身上这把陌刀,在他胸口捅了几刀。我作出父亲被刺客所杀的假象,瞒过了所有人。”这一桩陈年旧事,他此生都没有对人透露过,冷不防提起,连回忆都觉得滞涩。他遥望前路,出了好久的神,才转过脸来,漠然地说道:“我不杀你,不是不忍心,而是我自那年起就发誓,此生不会伤我妻子一根头发。”

吉贞昏昏沉沉,听见他的声音忽远忽近,她的灵魂似乎也随着那些血一起流走,离开了躯体。

“你走吧,”温泌说:“下次再见,你是你,我是我,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他停了一会,见吉贞没有动,于是扯起马缰,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荒郊野岭,孤身弱女,他心知她可能回不去京都,也走不到西川,可能半途被劫,滚下山崖随她如何呢,他摇摇头,心无杂念,喊了一声容秋堂,“走。”

吉贞昏了过去。再醒来时,日头通红,照在身上,恍惚竟有丝暖意。她扶着道边的树艰难起身,把头上、身上那些惹眼的金玉饰物全部丢掉,只留一支金簪藏在袖中,披头散发,蹒跚而行。

走走停停,到日暮时,她看到了一家农户。吉贞在远处看了一会,见只有年老夫妇二人在院里劳作,才放下戒心,走了过去。

元龙九年春三月,曲江池畔杨柳依依,细雨霏霏,万物复苏,游子回归。因禁苑被叛军烧毁了大半,正在修缮,太后带诸位公主们移驾大慈恩寺。所幸金桃树仍在,发了新芽,仍未结果,太后见到金桃树,便不禁想起戴申,皱眉道:“听说陛下有意饶戴申一命,令他在京都操练那些士兵,以充作禁军?”

“神策军,太后觉得这个名字好不好?”皇帝亲自取的名字,很是得意。

太后疑虑重重,哪顾得上这个名字好不好。“得找个得力的人来盯着他。”她说,看了身侧的固崇一眼。

固崇微微一笑,瞥一眼座下吃茶的吉贞。

“太后千秋,范阳送来贺礼。”一名中官上来说道。

太后听到范阳这个字,眼皮便跳个不停,忙看了吉贞一眼,吉贞却若无其事,对中官道:“呈上来。”那中官奉命领奏事官进殿,将红绫掀起,见托盘上是一只整玉雕的葡萄,白玉为盘,紫玉为果,晶莹剔透,栩栩如生。

“还有给清原公主殿下的。”奏事官捧出一只螺钿嵌宝乌木匣。

众目睽睽之下,吉贞自奏事官手里接过匣子,却没打开,坐了一会,说身体不适,便退下了。回到厢房,她走到案几前,落座,将匣子打开。里头层层包裹一物,她伸手,将丝绢揭开。

硕大的夜明珠,因是白日,并没有散发淡淡月辉,黯然地躺在匣中。

“驸马把玉龙子还回来了。”桃符惊呼,盼着吉贞与驸马和好的那颗心顿时沉了下来。

吉贞看着玉龙子,无声微笑,她喃喃道:“他说,我若是承认他是天下第一俊的郎君,就把玉龙子还给我。”一滴眼泪骤然滴落,她把匣子合起来交给桃符,“收起来吧。”

??庭前弄影(一)

郑元义撩开一只眼皮,懒懒伸手去掀锦帐。

明亮的天光如利剑般刺入双目。

他大吃一惊,呼啦一下翻起身,身旁的乐伎睡得酥软如泥,还要上来缠他。郑元义一把将人搡开,跳下榻左右一看,满地翻倒的酒盏盘碗,酒液还从桌上滴答落地。

越着急越乱得没章法,襕袍不知道丢哪里去了。郑元义一看天色,不敢再耽误,穿着薄衫单袴,一路小跑出了北平康里,沿御街冲至望仙门。

卯正已过,百官早列队经望仙门进了朝堂。门口执戟的金铠卫士正闲得发慌,抓着一名晚到的青袍小官扯皮。郑元义懒得去瞧那倒霉蛋是谁,对禁卫们随意一点头,便要进宫门。

不料衣领被人从后猛然一扯,郑元义被勒得差点翻白眼。扭过头,看清那胆大包天的青袍小官,郑元义横眉冷笑:“周里敦。”

周里敦一手指向郑元义,对禁卫道:“他也没有符信,凭什么进宫?”

郑元义忙往腰间一摸,果然鱼符和襕袍一起丢了。他也不心虚,对周里敦露齿一笑,“我乃内侍省宫闱监臣,每日都要自宫门出入几次,他们都认得我。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擅闯宫门?”

那些禁卫不分青红皂白,只催促郑元义道:“卯正已过了,中官快进去吧,别和他啰嗦!”

周里敦叫苦不迭。他因与姚师望护玺有功,有幸起复,被擢殿中侍御史。这几月大批的官员或升或贬,吏部忙得不可开交,他的通籍还迟迟没有送到门卫监入档,偏今日台院召集全员商议恭贺太后千秋事宜,这个当口误了应卯,怕要召至台司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