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回头一看,果真是姜绍。自晋阳到朔方,到河西,再到陇右,弥山与姜绍两个已经混得很熟,光听脚步声都知道是对方来了。姜绍一点也不惊讶,也对弥山付之一笑,两个人脾气相似,没什么可说的,并肩站在城头上看夜雪。
“有酒?”弥山作为统帅,连破数城,正是心潮澎湃的时候,见城垛上静静放置了一瓮酒,也不客气,抢过来就喝。
姜绍犹豫了一下,没有阻拦。
“这酒真好啊。”弥山感慨地说,饮了酒,浑身暖洋洋的,他靠在城垛上,望姜绍一眼,“别人都在庆功,你一个人喝什么闷酒?”
姜绍平静道:“大将军你又为何形只影单?”
“那些人说话都是陇右口音,我听不懂。”弥山心情甚佳,又酒意微醺,“我有点想我家娘子了,”他嘿嘿地笑,“她这两天该临盆了,也不知道生出来是男是女。你家是儿是女?”
“一子一女。”
“真好。”弥山轻叹,又拿过酒瓮。他是春风得意,话便多些,东拉西扯,姜绍却沉默得近乎失礼,只是望着夜雪发呆。握惯了刀枪的手,掌心滚烫,他抓了一把城垛上的积雪,攥在手里,感受着冰凉的雪融化成温热的水。
他直起腰,用雪水狠狠搓几把脸,呼吸着清冷的空气,他看着弥山,说:“开席了,回吧。”
两人并肩走回衙署,刚一进门,一个锃亮的脑袋闪了出来,是杨叔宝,“弥山,”他闻到弥山满身酒气,捂着鼻子往后躲了躲,然后道:“你别急着进去,我有要事要和你商议。”
姜绍止步,见杨叔宝欲言又止,他对二人拱了拱手,径自往厅堂去了。
杨叔宝把弥山扯到院墙角落里,远远传来厅堂上的鼓乐声,杨叔宝明知弥山此刻有了酒意,不是说话的时候,但他这几日辗转反侧,心里的不安再也按捺不住,他慌里慌张道:“弥山,你这就去杀了晁延寿!”
弥山皱眉看他,酒意也退了大半,“杨寂,你这是什么意思?”
“晁延寿降得太快,城破得太容易,我心里觉得不对劲。”到底哪里不对劲,他也说不上来。杨寂冥思苦想了数日,都没想出个所以然。他总隐隐想起似乎在凉州见过清原公主一事,但又不愿妄加揣测,只能含糊其辞,又异常严肃地说:“你还是杀了他,万无一失。”
“不能杀他。”弥山虽然有些飘飘然,心里还是很清醒的,他对杨寂道:“我恐怕戴申要折返河东,自他刚一从平凉退兵,我便也已经命全军火速赶回河东增援,否则天泉势弱,河东危殆。此刻我手下只有不到千数人,”杨寂闻得这样的机密,不禁“啊”一声,弥山压低了声音,“陇右初破,人心未定,有晁延寿坐镇,可免得有将领反叛,若贸然杀了他,恐怕陇右又要大乱,我此刻人手不足,怕弹压不住。”
弥山说的有理,杨寂没法反驳,正踌躇间,忽见晁延寿从厅堂上大步走过来,拽着弥山胳膊就要往回走,“将军,快快入席!”弥山被他一催,便顺势往厅堂上去了,杨寂跟着踏入酒席,席上正是人声鼎沸,灯火煊赫,弥山被众人按在主席,他才吃了不少酒,面上红通通的,镇定地等众人依次上来敬酒。
晁延寿笑眯眯地看了一会,转头对姜绍随口道:“都尉,我早已将戴申那个姓秦的妾氏捉拿,就在衙署中关押,都尉回京复命时,可将她一起押解入京,交由殿下处置。”
姜绍应了一声。
杨寂如遭雷击,呆了片刻,蓦地起身,刚走出一步,被戴度将胳膊拽住。“杨司马,弥将军平定陇右,你为头等的功臣,该好好吃一杯酒,你去哪里?”将杨寂按住,戴度作势便要叫左右去关门,“不醉不归,不许他走。”
杨寂打个寒噤,将下面一捂,一副坐立不安状,“太守,在下尿急,容在下先去解手。”
戴度将他一端详,见杨寂果真尿急的样子,脸都憋红了,遂哈哈一笑,甩袖任他去了。
杨寂屁股冒火似的奔出厅堂,装作解手,在窗下悄然等了片刻,只听见堂上觥筹交错,没别的动静,他心跳略缓,在院子里团团转了几圈,摸到衙署后堂,那看守的士兵都是平卢军中人,认得杨寂,便放了他进去。
杨寂举起烛台,见秦住住坐在桌前,满脸愁容,听见门声,她先是一惊,随即有些疑惑地望着杨寂,待听到外头士兵叫“杨司马”,她如同醍醐灌顶,登时明白过来,一双眼睛冷冷地迸射出恨意。
杨寂被秦住住这一双眸子怒瞪,竟然有些惭愧之意,将烛台放下,他对秦住住躬身拱手,“娘子,某实乃不得已……”利用妇人,说起来真是面上无光,他滴酒未沾,这回脸上的红却是货真价实。
秦住住瞪他半晌,眼睛先红了,“戴郎现在在哪?”她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
“你跟我来。”杨寂没工夫和她浪费唇舌,牵着秦住住到了门口,将那守卫的士兵呵斥开,然后推她一把,“此地危险,娘子快逃吧。”
待秦住住逃走,杨寂犹豫片刻,又溜着墙角到了衙署厅堂外,见门扇紧闭,窗缝微敞,他轻手轻脚猫到窗下,忽听众人一声惊呼,面前窗纸霎时染血。窗缝里正瞧见姜绍前一刻还笑脸盈盈,下一刻猝然拔刀,将身侧全无防备的弥山斩杀。
弥山还睁着一双被酒意氤氲的双眼,倒在血泊之中。
姜绍浑身浴血,面无表情地将他踢开,一刀将满是酒菜的桌子劈翻,镇住了要四散惊逃的众人。
“弥山未有温使君号令,擅自调动人马,有反叛之意!”姜绍目视众人,冷冷道:“太守戴度,戴氏长子,德才兼备,守备灵武,居功至伟,可节制三镇,有谁不服?”鸦雀无声,晁延寿抚掌大赞,“姜都尉所说甚是!”上前便要拜见戴度。
戴度等这一刻,等了二十多年。起身要谦辞时,竟然激动地语无伦次,一手抓姜绍,一手携晁延寿,支吾半晌,莫名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来,“杨寂怎么还没有回来?”他四处张望,要寻那条漏网之鱼。
杨寂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趁着夜色,夺命狂奔!
??朱旗曳日(二十)
固崇指挥禁军镇压京都叛军后,陇右、河西与朔方各州县也相继平定,皇帝敕令自京都传至三镇,擢陇右节度副使、陇右军使晁延寿为陇右节度使,并授鸿胪卿,加授金紫光禄大夫。灵武郡守戴度,加权朔方节度使,封金河郡公。华阴折冲都尉姜绍,授左金吾上将军,领京兆折冲府,并遥领河西节度使。陇右、河西与朔方诸镇以此各自为政,互为犄角。
原三镇节度使戴申,谋逆待罪,引四万叛军,自平凉逃窜,欲谋河东,遭代、岚、忻三州边军奋力抵抗,又被平卢军自背后夹击,戴申不敌,复引兵南撤,翻过中条山,数万饥饿疲惫交加的大军,眼见黄河冰凌初融,烟波浩渺,无不望而生畏。徐采满面风尘,他舔着干涩的嘴唇,勒马对戴申道:“天暖,冰融了,无法渡河了。“
此处渡口,北有蒲津,南有风陵,自戴申第一次从河东退兵时两个渡口便丢了,朱邪诚义在关内的大军又尽数倾覆,要强行渡河,难,渡了河,迎面便是士气正高涨的关内禁军与府兵,亦难,背后又有平卢追兵,难上加难。
滔滔的黄河水,拍打得耳边轰隆作响,戴申怅然望着河岸。情势逆转地太迅猛,太仓促,士兵们此刻都还没搞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半年前还如日中天的陇右军,怎么突然就就成了疲于奔命的丧家之犬?
戴申扪心自问,如果不是他一意孤行,偏要在河东和温泌纠缠,又怎么会招致此祸?
他的心头从来没有这样沉重过。
“使君。“徐采轻唤一声。他看出来,连戴申都已经有了颓丧之气,怕士兵们看到更要人心惶惶。他竭力要帮戴申打起精神:”事已至此,河东、陇右都有强敌,只能另投他处,寻一处合适的城池养兵,待到三年五载,重振士气,收复河山。“
“好。“良久,戴申嘴唇翕动一下,算作应允。
两人各自沉吟,环顾四方要寻一处位置绝佳,既有给养,又能避祸的城池,谈何容易?前有朱邪诚义因暴戾劫掠京都,后有戴申重兵侵入河东,大小藩镇,无不防备,谁敢轻易接纳陇右军进城?岂不是引狼入室?
“天下之大,竟没有我容身之处。“戴申执辔遥望黄河岸,一时怔然。
“天无绝人之路,使君别气馁。“徐采坚持不懈地鼓励他。思索片刻,他扬起乌鞘:“往西南走,剑南诸州,既有天险阻隔,又有沃野千里。此刻西川为郭佶所据,东川节度使伏沛孱弱,我军可先投东川,再图后事。“
戴申按下懊悔,问道:“伏沛手下可有得力的大将?“
“将领自然也有,“徐采忽而一笑,端详戴申,”不过他膝下无子,只有几个女儿使君这样英俊人才,何愁不得他青眼?“
戴申嘴角掀了掀,算是回应。知道徐采这话多半是为了开解自己窒闷的心情,也不好怪他。“去东川。“戴申扯了一下马缰刚才那瞬间,他想到了住住可是这会他没精力再去牵挂她了。
这一队人马,为避开京都,特地绕行山南道,马不停蹄,半月之后,逼近剑门关。道路两边,断崖峭壁,峥嵘崔嵬,越往里走,山道越窄,数万人马被迫挤成一线队列,逶迤前行。
临近城楼前,队列暂停,徐采亲自到拱券门前,他仰首一看,城门上环廊轩窗,遍插旗帜,守兵持戟肃然而立。
徐采下马,拱手道:“在下陇右节度使帐下掌书记徐采,来投东川伏公,还请将军禀报伏公,放我军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