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1 / 1)

他大步走下圜丘,要把皇帝从吉贞手头接过去,吉贞迟疑,温泌在袖中将她的手握了一握,笑道:“普贤奴都不怕,你怕什么?”

皇帝兴高采烈,一脚蹬在吉贞怀里,往温泌手上扑去。

“我的好陛下。”温泌哈哈一笑,丢下风帽貂裘,抱着皇帝上了圜丘,吉贞见他握着皇帝的小手,将金剑举起,呼吸顿止,却见金剑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在牛背上浅浅划破皮肉,取了一点热血,点在了皇帝洁白的额头上。

皇帝卷翘的睫毛忽闪着,抓着他的手要看个究竟。

温泌把手擦拭干净,将皇帝高高举起,将士们山呼道:“陛下万岁!万岁!万岁!”

“普贤奴。”在震耳欲聋的呼声中,温泌轻轻叫皇帝,指了指自己。

这是他背着吉贞时常和皇帝做的小把戏。皇帝欢笑一声,叫道:“阿塔。”

温泌回首一看,圜丘下吉贞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脸愠怒。他愈发得意,哈哈笑起来。

吉贞攒眉,将貂裘交给乳母,自己先行回宫。

“殿下怎么一脸不高兴?”郑元义在殿外迎接吉贞,觑着她的神色,他心领神会地笑了,“又是武威郡王?”

吉贞捧起手炉,瞟他一眼,“你整天在我这里挑拨离间的,我区区一个公主,又能拿他怎么样?”

“殿下可不只是公主啊……”郑元义意味深长道,见吉贞目光陡然冰冷下来,他忙明智地闭上嘴,转个话题道:“近来晋阳城的媒人都跑断腿了,武威郡王的那位契丹王妃形同虚设,不知有多少朝臣想把自己家的女儿送给他做妾,殿下知道吗?”

吉贞笑道:“想也知道了,理所当然的事。”她捧起热茶吃了一口,凌厉的眉目被热气蒸腾着,柔和了许多,“崔屹的女儿嫁了吗?”

“嫁了。”郑元义道,“说来也巧,嫁的是正是荥阳郑氏。”

“和你沾亲吗?”

“不算沾亲。但总归是一个郑字,多走动走动,也胜过旁人。”

吉贞放下茶盏,“崔屹之流到现在还举棋不定,如今他深陷平卢军的包围,孤立无援,想必心里也焦急得很,你多去游说郑氏,兴许崔屹也会松口。”

郑元义叹道:“当初崔氏和武威郡王为婚事闹得不谐,现在要他对武威郡王俯首称臣,恐怕也难。”

“是我造的孽了。”吉贞轻笑,“你先去试试吧。”

殿外传来一阵笑声。皇帝每每笑得这么欢畅,一定是有温泌在,吉贞对郑元义使个眼色,郑元义忙穿过屏风往侧殿去了。

??沃野弥望(十四)

吉贞看着温泌怀抱皇帝,自殿外而来。

这是冬日里难得晴朗的一天,吉贞隐隐觉得祭天时那煊赫的日光还附着在他身上似的,照得他的鬓发,眉梢,还有绛纱的袍衫上都闪耀着灿灿的金光。

被金光刺痛了眼,她低下头,用绫帕轻拂炉上镂刻的花鸟纹样。

皇帝被冻红了脸,兀自兴奋地喊叫。乳母们用一个橙红的橘子将他从温泌怀里哄了下来,拥入暖阁去了。一时殿里静谧无声,三三两两的宫婢来到殿外,听闻武威郡王也在,都四散而去,吉贞望着外头倏忽而逝的裙角衫带,摇头道:“郡王总不肯承认自己跋扈,这宫里大多是京都旧人,先帝的滕御,你这样肆意来去,叫她们如何自处?”

时人口中的先帝,便是萧侗,他的宫人俱是年轻娇嫩的少女,温泌整日在宫里行走,却从来没有想过这一节。他不甚在意道:“一群庸脂俗粉,她们就算想要,我也懒得碰一下,谈什么如何自处?”

吉贞被他气的脸红,半晌才憋出一句嗤笑,“你好大的脸。”

温泌一笑,走来坐在吉贞一侧,隔着案几他倾过身来,摸了摸铜炉,恰将吉贞的手覆在掌心。铜炉本就滚烫了,他的掌心却比炉壁更热,吉贞撇了一下,他也顺势撒开手,望着外头阴霾渐渐聚集的天,说道:“人是奇怪的,有时候觉得天下间人,美丑妍媸,也没什么区别。有时候又觉得,非得那一个人才行,换了其他任何人都不可以。我近来越来越觉得,非得那个人不可了。”

吉贞道:“或许是因为郡王这几年无往而不利,自以为天下皆在你手中,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了。”

温泌反问:“不是吗?”语毕,见吉贞一双明眸看来,几分讥讽,几分愠怒,温泌知道又惹了她不快,微微一笑,没有再大放厥词。

外面一阵惊呼,皇帝穿着红袄,像一团火球,又奔出殿外。原来是下了雪,朔风卷着雪片拍打在飞檐翘角上。宫婢往铜鼎又加了炭火,烧得室内暖意融融,温泌坐着不免有些燥热了,起身走时,对吉贞道:“韩约被俘,军中群龙无首,我明天要去一趟雁门。”

吉贞颔首,“慢走。”

温泌往政事堂走去,见宫道上杨寂正在冒雪前行,将他叫住。杨寂一看温泌来的方向,便明白了,“你又去公主那了?”

温泌一肚子的气,张嘴便道:“怎么,这宫里也有你的老婆,生怕被我看一眼?”

这是哪跟哪啊?杨寂平白遭骂,悻悻赔笑。对温泌和清原夹缠不清的事,他虽然反感,却也无计可施,最近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温泌要去雁门,他是知道,“你有没有想过,请殿下一起去雁门呢?”杨寂道。

温泌道:“你来就是为了这事?”

“是。”杨寂紧了紧衣襟,在墙角和温泌站定,道:“晁延寿和戴度都曾受殿下恩德,戴庭望又在殿下身边做过几年侍卫,请公主去劝降,兴许大有助益。”

温泌笑看着他,摇头道:“千军万马不能胜,要一个女流之辈去劝降。若是降了,你我颜面丧尽,若是不降,岂不白费功夫?”

杨寂道:“左右也不过一来一回两天车程,累不着公主的。”

温泌想要劝他省省功夫,但又懒得再废唇舌,只对杨寂摆摆手,“你自己去请吧。”

杨寂来到吉贞面前,陈明来意。他对吉贞素有成见,但脸上整日笑面迎人,吉贞对他也算客气,闻言笑道:“如今戴庭望不是我的侍卫,早不听令于我了,我三言两句,怎么劝得他将灵武拱手让出?打仗并非儿戏,杨司马,你注定要失望了。”

杨寂笑道:“殿下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若能不费一兵一卒拿下灵武,于西北百姓而言,又是陛下的功德了。”

翌日,温泌换做戎装,率十余名精卫,自晋阳城北而出,往忻州而来。雪天路滑,吉贞摒弃了车辇,亦着男装随行。

日落时抵达雁门。忻州多山,群岭峻峭,关口两道巨石门拔地而起,穿云过雁,皑皑积雪覆盖在城垛上。自城头俯视,方圆百里,是无尽的萧索。只有在此时,温泌对来年沙场上的激烈厮杀没有那么多热情,他对杨寂道:“崔屹那里,先不要去招惹他。这个人,要因势利导,不能强逼,反倒要把他的气节逼出来了。”

杨寂十分宽慰,笑道:“你最近越发能沉得住气了,若是对着公主,也能……”

“你是和尚,我又不是。”温泌丢给他一句,便径自下了城头,往关内靖边寺走去。

这靖边寺濒临塞外,长年累月的没有香火,冬日里更显得清寂枯冷。侍卫从附近搜寻了些粗炭,在殿上围炉温酒。一名和尚在殿外哧啦哧啦地扫雪。温泌同众人吃了几盏酒,胸口热腾腾的,大步走来寮房,见吉贞手捧热茶,拥被而坐,发间雪融化成水滴,打湿了垂在颊边的缕缕青丝。

“哟。”突然卷来的冷风灌进脖子里,桃符忙不迭退开一步,抱着手里正在烘烤的衣裳。

“越坐越冷,起来吧。”温泌不由分说扯开吉贞的被子,见薄绫的单衣裹着她袅娜的身躯,颈口雪白的肌肤一览无余。他一愣神,吉贞先怒了,扬手将茶盅丢到他身上,冷声道:“郡王!”

温泌笑道:“是我错了。”却将被子远远丢开,解开身上貂裘,将吉贞裹得密不透风,扯着她下榻往外就走。吉贞挣又挣不开,一张嘴冷风就要灌进嘴里,正叫苦不迭,被温泌抱到马上,他从她背后揽住马缰,附耳笑道:“万里层云,千山暮雪,你在宫里,哪一年能看到这样的奇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