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1 / 1)

曹荇下马,立即有几名金吾卫看了过来,见是进奏官本人,便没有阻拦。曹荇倒有礼有节,对留邸外把守的禁卫们依次拱手问好后,才走进府内。

院内堆雪,寒烟漠漠,杨寂兴致勃勃,在四面大敞的小轩中架起铜炉,要炙羊肉吃,温泌解下陌刀,用刀柄敲了几块炭扔进去,红亮般的火光盈满炉内,杨寂吃一片羊肉,喝一口酒,轻纱素裹的粟特美人用胡语唱着含义莫名的歌,杨寂用铜钎击打节拍,开怀大笑,“火是腊天春,雪为阴夜月,盈尺白盐寒,满炉红玉热。和尚我也乐不思蜀了。”

“装腔作势。”曹荇嘟囔一声,命人又抬了一坛酒来,烫热后,送去给门口的禁卫们吃。

杨寂丢下铜钎,对粟特女摆了摆手,将她哄走,一脸酡红地对温泌道:“这些天外头的守卫似乎少了,不如多灌几坛酒,把他们放倒,咱们回范阳算了,待在这里着实没有意思。”和尚嘴上如是说,手却没停,又抓了一块炙肉大嚼,“遥辇氏说要联姻,把奚部可度骗了过去,结果把自己身边的女奴充作妹子塞给了可度。可度要气炸了。”

杯中盛满琥珀色酒液,温泌放在一边,他抓把雪,擦着刀身上的炭灰,说:“遥辇氏,大概是要自立为王,她没有把可度放在眼里。”

“女王?”杨寂讶异,“现在的女人,都这么厉害了吗?”秦住住算一个,寿光县主勉强算一个,清原公主自不必提,连番女也要和男人争权夺势了。“世道坏了呀。幸亏我是出家人,早已心如止水。”杨寂抓着肩头的短发嗟叹,笑着看了温泌一眼。

曹荇亲自送酒给禁卫,回来说道:“这里冷,书斋里说话吧?”

杨寂与温泌对视一眼,温泌执壶,杨寂捧肉,移步至书斋。曹荇刚一关门,便急不可耐地说:“我刚才听见外头侍卫议论,太后昨日召武宁公主与伏沛进宫。现在人人都传太后要将伏沛的女儿嫁给使君,既不是崔氏,也不是寿光县主,这可如何是好?”

“哎呀!”杨寂跌足,肉也丢了回去,“这下郭佶要跳脚了。”他不太确定地看向温泌,“难道太后能不顾天泉的意思,执意下旨赐婚吗?”

“不下旨,只这么虚张声势,也够郭佶多心了。东川与西川一箭之地,触手可及,郭佶盘踞西川,我取了东川,只会处处被他掣肘,反而棘手。”要不然,清原公主怎么会汲汲营营地,要把伏氏嫁给他?温泌脸色难看至极,他对曹荇道:“什么时候有押运盐纲的人去河东?”

“明天就有。”

“叫殿下明天就跟他们一起走,回范阳。”温泌当机立断。“她若要带崔氏一起走,也可以。”

“送武宁公主走?”杨寂比曹荇转得快,瞬间反应过来,他骤然起身,“你是下定决心要和崔氏结这门亲了吗?”

温泌默认了,他对曹荇道:“殿下大概不愿意走,你私下去找她,别闹得人尽皆知。”

曹荇听闻武宁当街掌掴温泌这事,至今还心有余悸,他闻言一脸为难,“这……殿下不走,我也不能从冯家把她劫走啊?”

“想办法。”温泌此时心情不好,被曹荇的婆婆妈妈给惹烦了,他一脸愠怒,“难道要我亲自去冯家请她吗?我被几百双眼睛盯着,说不定明天还没踏出府门,太后的旨意就来了!”

“莫急,莫躁。”杨寂拍了拍温泌的肩膀,干巴巴地笑,“崔氏是真的老实本分,绝不会给你惹这么多麻烦,来,笑。”

曹荇奉命去请武宁,果然被武宁劈头盖脸一通骂,他硬着头皮,亮了兵刃,将人当街劫走,又去接了崔氏,交给押运盐纲的货商。一直护送众人出了京,他要折返进奏院,忽见一名背插神策军令旗的铠甲骑士飞驰而来,路上结冰,马蹄不稳,那人被重重摔在地上,又爬起来,攀上马背,往皇宫驰去。

曹荇心知有异,即刻命人往宫里去打探消息,未几,消息传至进奏院,称:“神策军前锋在利州受阻,南诏得知消息,火速占了安南,吐蕃亦纠集大军十万欲与南诏联手犯边,滕王被禁京中,岭南边军群龙无首,失了邕州、容州,岭南五府中三府被占。神策军后军正火速行军赶往广州,戴申不得已引前锋绕行山南道,要往岭南西道驱敌。”

“好!好个郭佶!”杨寂激动地连双陆盘都掀了,被迫和温泌对弈几天,他快把头发揪秃了,“神策军三万人对敌十万简直以卵击石,又贻误军情,被占了先手。天泉,机不可失,快快请旨进宫,率平卢军前往岭南增援。”

曹荇连连点头,急着看温泌,“郭佶已经赶去宫里了!”

温泌手里还抓着一把冰凉剔透的琉璃子。即将取胜的一盘棋被杨寂借机掀了,他暗骂一声,摇头道:“急什么?囚禁滕王,收岭南兵权,是清原公主力主,现在被郭佶一搅和,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她杀了郭佶的心都有,怎么会轻易松口?等着吧。”

温泌向来是个急性子,这个关头,反倒沉住气了,让杨寂大为不解,他问:“还等什么?”

温泌把双陆盘摆正,双方的棋子照原样摆得一丝不苟,“等她来求我。”他垂眸道,旋即睨了杨寂一眼,“还未分出胜负,你急什么?来把这局下完。”

杨寂痛骂他虚伪,温泌干脆把赢过来的一把铜钱都扔回他怀里,面不改色说:“钱可以不要。我只要你心服口服地认输。”

杨寂哀叫:“我早就认输了啊!”

杨寂被杀得生无可恋,几局过后便尿遁去也,恰宫里传旨,请武威郡王进宫议事。温泌还要拿乔,称自己染了风寒,躺在榻上闭目养神,宫使无奈离去,杨寂一把将温泌扯起来,皱眉道:“使君,良机就在眼前,难道你要白白放过吗?既然已经决心要与崔氏结亲,又何必对清原公主念念不忘?”

温泌拧眉,说:“我何时对她念念不忘了?”

杨寂一指曹荇,“你让曹荇说。”

曹荇呃一声,迟疑了片刻,说:“使君,你若不去,太后真答应了郭佶也未可知啊。”

紫宸殿上,太后得知南诏与吐蕃占了岭南三州,气得险些晕倒,深知此时不是责难郭佶的时候,太后把怒气都发泄在了吉贞头上,“你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子,懂得什么?滕王好端端地在岭南,你偏要惹他,西北才平靖,岭南再遭战火。”她掩面大哭,瘫坐榻边,“先帝啊,我是造了什么孽,要替你收拾这个烂摊子?”

??风起安南(十一)

皇帝一个少年,遭遇这一连串事故,也慌得手足无措,问太后道:“现在如何是好?”

太后道:“放滕王回岭南去,命他统帅五府边军,与神策军联手御敌。”

“不行。”吉贞反对,“滕王已经知道朝廷要废岭南经略使,他这一战若得胜,还怎么收回岭南?岭南不收,剑南西川、东川、河东、河北诸镇,更要日益坐大,永远没有废除藩镇的可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难道太后要半途而废?”情势紧急,她也焦躁,冷冷瞥一眼太后,“要不是你当初为自保投奔郭佶,连他女儿也选做皇后,郭佶的气焰怎么会这么嚣张?岭南之祸,难道不是郭佶指使付尧臣、阻挠神策军,以致贻误了战机?”

“好,好。”太后气得眼前发黑,指着吉贞,“被吐蕃人占了岭南,你就满意了。我不管了,岭南交给你去救!”

吉贞郁气凝结,又想到自己殚精竭虑,才将神策军推到岭南,谁知情势急转,突陷困局,眼泪差点涌出来,她手里攥着绫帕,抚着额角,垂首沉默了许久,忽听有人唤殿下,抬眸一看,正是徐采,走到了案前。

当着皇帝的面,徐采也不好太露行迹,只说:“殿下别急。”

吉贞手落下来,顺势用绫帕在眼角轻轻一掠,问他:“是武威郡王来了吗?”

“在殿外了。郭佶在皇后宫中叙话,臣方才已经命人去请郭佶来了。”徐采的声音如一泓清泉般舒缓,“因伏氏一事,郭佶已经对温泌颇多猜疑,这两个人待会见面,毕竟有一番龙争虎斗,互不相让。戴申手下还有三万神策军,不至于朝夕之间岭南便被吞没。殿下不必急躁,可等他们打个头破血流,再见机行事。”

“你见机行事吧。我不想跟他们说话。”吉贞有气无力道,她深深吸口气,扶案坐起,对皇帝道:“陛下宣武威郡王来吧。”

“陛下,”温泌施施然走进来,他衣袖间还盈满外头的寒气,才束起的鬓发,乌黑整齐,是一种如冬日般凛然的英俊,当做没看见徐采,他转而对吉贞施了一个很敷衍的礼,“殿下。”

“先前遣人去进奏院,称郡王染风寒不能动弹,”吉贞声音不高,表情还算和善,“这会看上去,似乎没那么严重。”

“臣年轻,服一帖药就好,还不至于病死。”温泌打量过吉贞,他露齿一笑,毫不客气地说:“臣以为殿下这会必定焦头烂额了,竟还装的这样镇定,臣真佩服殿下。”

“郡王面前,安敢失态?”

徐采敛眸听着这两个没事人似的,你一言我一语,他不禁瞟了吉贞一眼:不是说不想和他说话吗?前一刻还虚弱无力,一见面,登时精神抖擞。

“郭使君到了。”徐采打断了二人的闲磕牙。

郭佶巨大的身躯移动过来,似乎忘了对皇帝行礼,张嘴便问:“臣方才听闻,陛下欲往骊山行宫避寒,怎么不带皇后同去?”

皇帝被他质问,恼羞成怒,说:“皇后肥胖,总说喜寒畏热,行宫里多热泉,她去岂不是自讨苦吃?”他一说完,立即反击郭佶,“你做臣子的,瞪着眼睛同朕说话,是何道理?”

“臣失仪。”郭佶挺胸凸腹地,刚请完罪,又道:“皇后怕热,安置她在清凉的殿宇住就是了,可陛下驾幸行宫不与皇后同行,岂不是当着天下的面怠慢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