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1 / 1)

入夜了,积雪还在屋檐上泛着白莹莹的冷光。温泌在阶下驻足了片刻,他抬头,拧眉望了望厅上。酒宴正到最热烈的时候,厅堂像一座辉煌的仙宫,漂浮在虚无的夜色中。

借看雪之际,将奴仆打发走,他左右看看,一步踩上围廊栏杆,抓住屋檐的飞角,翻身上了屋顶,然后踩着瓦片,掠过雪光,自墙头跳到滕王宅后最偏僻的巷子里。

因为太安静,温泌没有想到墙外有人。他这一跃,正落在马车上。车边侍立的几人立即围过来,当先一人“唰”一把拔出腰间横刀,沉声道:“什么人?”

借着雪光,温泌审视那人一眼,“你是禁卫。”他拔刀的姿势,温泌很熟悉了。不是滕王侍从,他暗自起疑。

那人把点亮的灯笼拎起来,对温泌脸上照了一照,“武威郡王,”他丝毫不惧,身形和姿态都很沉稳,但明显声音还是个少年。他对温泌拱了拱手,“听说郡王来赴滕王宴,为何酒席过半,跳墙而逃?”

温泌看清和戴申有几分像的面孔,心里明白了几分,他冷淡地一笑,“右监门卫的侍卫,私自出宫,你们是要干什么?”

戴庭望将灯笼吹熄,神色自如,“清原公主今夜出宫看灯,我们是随公主出宫的。”

马车里没有人,灯市就隔了两条街,隐隐还有商贩声,倒也不算假话。温泌却不信,看一眼众人:“公主看灯,你们不随侍在身边,守在滕王府外,鬼鬼祟祟,是干什么?”他相信自己的直觉,滕王府今夜不对劲。

戴庭望道,“殿下与友人相约,嫌我们跟着太显眼,打发我们在这里等候。”他不失礼节,又问一遍,“郡王来赴宴,为何中途逃席?”

温泌不想看到这张脸,说话也很难听,“你算什么东西,来质问我?回家吃奶去吧!”丢下戴庭望,就要走。

戴庭望双手握刀,直指温泌胸前,“郡王还是等宴席散了,与滕王知会一声,再走不迟。”几名机敏的侍卫立即围了上来,将温泌前后路都堵死,一步步逼温泌往回退。

温泌来赴宴,为免滕王疑心,没有带兵刃,见四周都是冰冷的锋刃,他的靴底无声地踩在雪上,微微笑道:“连后监门卫的人都出来守株待兔,看来滕王府今夜要死人了。怎么,是滕王要死,还是谁?”

戴庭望年少,胆子却很大,他离的很近,与温泌对峙,“郡王回去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温泌指尖将戴庭望的刀刃别开,他从容不迫,甚而有些挑衅,“看他们,有什么趣味?我也要看灯,领我去见清原公主。”雪光中,他那浓长的睫毛一扬,在眼里投下阴影,有点威胁的意思,“麟德殿那日失仪,我还没同殿下请罪,”他一字一句地,“她一定到现在,还怀恨在心吧?”

??风起安南(七)

戴庭望去而复返,看着夜色里的温泌,戴庭望不明白,可仍旧告诉了他,“殿下请郡王去。”

温泌感觉到了戴庭望对他的敌意。与温泌而言,戴庭望不过是个”刚断奶“的小子,他没有把对方放在眼里,抬脚便走进了灯市。

上元节未至,灯市已经人声鼎沸。月辉与星雨洒落在长竹竿挑起的红灯笼上,竹竿交错,灯笼攒集,钩织成铺天盖地的红云,街两侧的行人与商贩欢歌笑语,面目在灯笼的红晕中模糊不清。

温泌对周遭的景象毫无兴致,他走得飞快,戴庭望带领几名侍卫反而被他落在身后。“郡王稍等。”戴庭望立在人群里寻找着清原公主的身影,他的目光掠过火树银花,红纱漫挂,走到温泌身边,说道:”人太多,殿下不知道走哪里去了。’

温泌看着正跳傩舞的人群。

戴庭望等人还在寻觅时,他早已经一眼看见了吉贞。

吉贞与伏沛的长女相约,微服而行,紫衫玉带,翠帔缃履,赤金的闹蛾轻轻搔着发鬓,眼前穿红着绿的艺伎甩着宽大袍袖大跳傩舞,她与伏娘子不禁驻足多看了几眼,伏娘子说:“这面具有趣。”吉贞从摊上拣了一只笑脸面具,带上试了试,对伏娘子道:“我送一个与娘子。”

伏娘子凑到她耳畔笑语道:“你看那里,有个人一直在看你。”

吉贞手里捏着面具,在脸上停留不动。那上头绘的一张滑稽的笑脸,喜气盈腮。

好一会,她把面具放下来,露出一张淡漠的脸孔。

温泌穿过人群,走至摊前。一改在宫宴时那副阴阳怪气的强调,他态度算得上温和平静:“殿下。”

“这么巧。”吉贞道,挑起的长眉也落了下来。

“并非凑巧,”温泌道,“臣特地来请罪的。”

隔了一会,吉贞转过头去,看着跳傩舞的人,“郡王客气。”

专心看面具的行人经过,无意撞了伏娘子,吉贞携女伴的手退到路边,与温泌离得近了些。戴庭望与诸侍卫也找了上来,和宫婢们不远不近地跟随着。吉贞转身,对温泌微微一笑,说:“这位是自东川返京的伏娘子。”

伏氏对温泌施礼。吉贞放开手,鬓边的闹蛾被行人蹭掉了,她拈在手上转了一转,突然露出倦容,说:“我要回宫了。郡王与伏娘子都是初次来灯市,何不结伴同游?”她对戴庭望道:“你们不必跟着我,好好护送武威郡王与伏娘子回去。”

“原来今晚等我的不仅是禁卫。”温泌笑了笑,灯影投在他脸上,显得眉浓目明,那种逼人的杀气又回来了,“怪事,近来替我牵红线的人真不少。”当着伏氏的面,他直接了当地问吉贞,“娶了寿光县主可得岭南,伏娘子能给我什么?东川?”

伏氏被他这么露骨的一句话窘得无地自容,忙对吉贞道:“殿下,我去看走索。”带了两名婢女走到不远处去看百戏。伏氏一走,吉贞也不避讳了,“不错。东川无主,伏沛无子,对郡王而言,取东川岂不更易如反掌?”

“你看我蠢吗?”温泌冲着吉贞冷笑,“郭佶对东川势在必得,娶了伏氏,岂不是摆明了要抢他碗里的肉?”

“东川有今日的困境,全仰赖当日平卢军到西川借兵之功。”吉贞辩解道,“祸由此生,郡王该有始有终才对。”

“有始一定要有终吗?”温泌拿起那面滑稽的笑脸面具,凝视了一阵,他将面具丢回摊上,抬眸注视着吉贞,“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殿下不是清楚得很吗?”

吉贞无言。忽听人声哗然,温泌拖着吉贞手腕,往旁边躲避,待她站稳,又松开手。她原来站立的位置,头顶的灯笼从竹竿上掉落,在地上熊熊燃烧起来。两人望着火光,一时都有些后怕。戴庭望奔上来,上下打量她,“殿下有事吗?”伏氏也赶过来询问,吉贞心有余悸地微笑,“没事,幸而有武威郡王。”

伏氏这才正眼看温泌,“多谢郡王。郡王真是机敏。”

“我救的是殿下,娘子何须客气?”温泌微笑,故意要给伏氏难堪,他说:“娘子大概心怀壮志,不愿轻易将东川让给郭佶,想要借平卢军之势,可惜在下心不在东川,娘子何不另觅良婿?”

伏氏被他气得眼眶都红了,“我并没有这样想,郡王为何要这样羞辱我?”

“娘子兴许没有这样想,公主殿下必定是在娘子耳边这样说的。”温泌当着伏氏的面,飞快出手,将吉贞的手腕抓过来,他举起两人相握的手,对伏氏道:“我现在就打算待在京城,哪里也不去,”转过脸来,他凝视着吉贞被灯光照的盈盈双眸,柔声道:“殿下为主,臣为客,殿下何不与臣结伴游灯市?”

吉贞冷了脸,使劲甩手,“我要回宫。庭望!”

“你不用跟这么紧,”温泌岿然不动,任吉贞如何挣扎也不放手,他将跟上来的戴庭望拦住:“你们这么多人盯着,我不会逃的。我和殿下说的话向来荤素不忌,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还是不听了吧?”

吉贞喝止:“放肆。”生怕温泌再说出露骨的话,她被迫跟着往前走,回头对戴庭望道:“你离远点。”一连走出半条街,戴庭望的面孔在攒动的人头中若隐若现,温泌使劲一拽后猝然放手,吉贞被他甩得趔趄几步,差点摔倒在地上。她气息凌乱地大骂:“你怎么还不去死?”

温泌离吉贞几步远,漠不关心地盯着她因为疾走而涨红的脸,他摇头:“先是叔父,又有侄儿,你的口味真是一成不变。”

吉贞抚着胸口断断续续地笑,“郡王最近见了我总是怨气四溢,干嘛不早些回范阳,要在京城自找罪受?”

“你当我进京是来看你的?”温泌嗤笑,很不留情面,“别太看得起自己了。我来是干正事的。”

“那怎么还不滚去办你的’正事’?”

温泌看了眼远处的侍卫们,“我现在要走,这些人会放我走吗?”

“不会。”吉贞很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