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1 / 1)

三浅一深 陛下起来 2839 字 6个月前

“妾有罪。”她顿了片刻,这罪当然不是她不该穿太后赏赐的衣裳。阿环心里苦笑,在他身边,她逐渐学会拐弯抹角,顾左右而言他。

“妾不应当收受贿礼。”她伏拜在地,柔声答道,“请陛下责罚。”

李霁突然迷惘起来,当初是他说不愿她与外臣多来往,她今日当然是记住了他的话,才连启封都不曾,径直送到他这里来。

倘若她抬起头分辨一句,楚楚可怜地跟他说,妾不是有意为之,陛下对妾的吩咐,妾一直记得,绝不敢忘。那么他也就稍微软和一点儿,兴许安慰她,说朕并没有要罚你的意思。她要是流几滴眼泪,脆弱起来,他自然可以顺势安慰她,抱住她,说朕宽宏大量,你就从此以后待在朕身边吧,封号都已经给你想好了,从前之事既往不咎……

可她偏偏不。

他回过神来,才怅然地意识到,她并不是蠢笨,并不是不会温柔小意,不过是故意这样冷淡就是为着让他打消封她夫人的念头。

念此,他的怒火炽盛起来,挟住她的脸庞,迫近她厉声道:

“臣子向天子进献财物,是君臣之礼,谓之享献。倘若是朕的夫人将礼物献到朕这里,夫妇一体,朕只当是自己收受。可是,你,什么也不是”他故意将那几个字说得清晰锋利,要刺痛她。

“所以你受贿当罚。你可听明白了?”

阿环睫毛轻颤,缓缓抬起头,眼神平静地看着李霁。她现今愈发了解他睚眦必报个性,心底自嘲一笑,目光泠然垂下:

“陛下金口玉言,妾身自然听得明白。”

李霁有些烦躁,手中不觉用力捏紧她的下颌,留下泛红的指印。

他看了她两眼,终于松开手,转过头去,心里涌着怒气,胸膛起伏不定,问段胜:

“宫人犯错,怎么惩罚?”

段胜心里前前后后揣摩了一番,才说:“通常罚跪一个时辰。”

李霁盯着他,像是看穿他不敢得罪阿环的心思,泠然道:“跪两个时辰。你亲自看着。”遂去锦章殿请安。

段胜没料到皇帝真要罚阿环,战战兢兢地传递了此令。

阿环径直点头:“诺。”着素衣跪倒在庭中。烈日灼灼,石砖滚烫,透过薄薄的衣料炙烤膝头,她微微咬紧牙关,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下姿势。汗水顺着鬓角滑落,她却连抬手拂去的动作都没有,只垂眸静跪。

长秋下了值,跑到玄元殿找她,才知道她在罚跪,急忙去找段胜求情:“段常侍,你怎么罚姑娘这么重啊?她不像咱们地上跪久了,膝盖上有茧子。她细皮嫩肉的,怎么撑得过两个时辰?膝上跪出伤来,以后怎么侍奉陛下呢。”

段胜倒并不是有意为难阿环,他自觉已经尽力周全圆融。惩罚过轻,有所袒护,陛下觉得他在糊弄,要受牵连。皇帝金口玉言已出,他只好说:“长秋,陛下的命令我也不敢违背啊。一会儿拿些治膝伤的药去给姑娘吧。”

长秋听了这话,心知无用。又问:“那至少遮一遮,别让姑娘在太阳底下晒啊?”段胜实在拗不过她,说:“也是。让姑娘悄悄挪去树底下吧。”

近旁路过宫人纷纷侧目来看阿环,长秋见了,思忖阿环心性要强,仅着素衣罚跪在众人面前,恐怕会觉得受辱,情急之下,竟在宫廊下焦急叹道:“姑娘吃这样苦,她更要不肯做陛下的夫人了!”

话音未落,身后忽然响起沉沉脚步声。

殿中苑中的宫婢黄门放下手中的活计,纷纷跪下,卷起庭中闲尘落叶。

一行人簇拥着皇帝回殿,从宫廊尽头走来。阴影渐渐将她们笼罩。

李霁正立在众人之间。方才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

折服

段胜面色大变,惊惶地伏拜,生怕皇帝发觉阿环的位置变了。长秋跪在地上,想到刚刚的讽刺之语,皇帝要是深想会出大麻烦,简直吓晕。

只有当事人阿环在树下罚跪,伏拜在地,垂着头,岿然不动。

幸好,皇帝只是吩咐:“摆驾。”匆忙回銮。

皇帝又离宫了。长秋幽幽深呼一口气,自责口不择言,还好逃过一劫。周偃走到她边上笑说:“长秋姐姐,平日里看不出你如此英勇!”长秋瞪他一眼:“我这舌头是快要保不住了!”

周偃听了这话哈哈一笑。他走到计时的香炉边上,把最后的一截儿余烬用力一吹,灰飞烟灭:“段常侍,香烧完啦!”

段胜一看那香,突然少了大半根,哑口无言。不过,皇帝再要怪起,倒可以祸水东引了。遂不理他,走到阿环面前:“姑娘,陛下赏罚分明,仆只能照章行事。仆给姑娘送两剂药膏,还请姑娘切莫怪罪仆。”

阿环虚弱地点点头:“我不怪常侍。”

长秋赶上来将她扶起。阿环本来跪着的时候还未觉得,站起身来时,才发觉腿脚已麻,膝盖根本使不上力气,只能靠攀着长秋,勉强站起。

脚踝一翻过来,碰着地,疼得咬紧朱唇。

周偃从旁遮着天光,替皇帝辩白:“以后不会有人再拿贿礼来烦姑娘了。”

阿环听到这话,面上还不做什么表情,心里竟然忍不住冷哼一声。她虽则心里明白,却说不清楚自己是在气什么,兴许因为疼痛从膝盖蔓延到全身,连带着心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钝痛不已。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反复地喊:我不要做夫人,我不要做你的夫人!你是罚是赏,全都在一念之间。即便我明哲保身,今日躲过了,焉知明日又有什么新的祸端。反正天底下人都是你的臣子,都要为你善解人意,悉心辩护!

她领罚时尚还平静,此时心里极气愤,胡思乱想,直到被扶到掖庭里躺下,仍旧睁着双眼睛,幽幽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长秋攥住她的手,心里百感交集。她本来也不过想接近阿环,冀望她得宠了,连带自己鸡犬升天而已。此时看到阿环躺在榻上,孤零零的样子,竟然可怜起来。

阿环幽幽道:“真对不住你,叫你险些御前失言。以后切莫为我说话,连累了你。”长秋叹道:“我倒也没事了,以后注意便是,可你这膝盖……”

*

青盖金华车爪画两轓,金薄玉辂,文虎伏轼,红彩朱描。骏马身系五彩毛毡带,悬挂的玉饰叮啷作响。

侍从掀起帘幕,李霁为众人簇拥下了车辇,心不在焉。直到苑中过路官兵悉来参见,才恼怒地回过神来。

他后悔一时冲动罚了她,可是好像不罚她,他就像在她的生活里无影无踪了,什么痕迹也留不下。他心里翻江倒海地想方才那该死的宫人说的话,什么叫做“更不肯做陛下的夫人”?做他的夫人难道还委屈了她?

莫非她不肯,是因着他有什么不好?那更不可能!

他一向自矜,想到这里备感屈辱,胸腔就像有一团火焰在烧燎,极不痛快。一把将描金乌画宝饰的雕弓夺下,跃上那血流胭脂的骏马,驭马疾行。满地枯树枝桠,在马蹄底下噼啪裂开,他搭上白羽响箭,觑着林间野兽连发数射,兔狐哀嚎,雕鹗惨鸣。

这番杀戮竟然叫他心里忽然好受了些,甚至生出了思前想后的余裕。怔然忖道,朕既然没有什么不是,那就是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后顾之忧,不肯轻易托付于朕?

他心里破天荒好受了些,下定主意要她折服。

李霁终于顺了口气,进营中时吩咐说:“打发人去宫里,叫给太后诊病那个女侍医去掖庭里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