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面色凝重,黄门心知她已猜到,趁机问:“贵人有什么话要说吗?仆都听着记着。”
阿环摇摇头:“我无话可说。”黄门哑然。她此时下决心笃定道:“常侍,你还要御前侍奉,不必为我耽误时间。掖庭也不远了。”
黄门听她如此决绝,呵呵干笑两声,掩饰道:“仆是闲人,不大需要侍奉御前。”见她长久不语,怅然若失,便扯开话题道,“贵人还认得仆吗?仆今日来,还想趁机向贵人讨个饶恕。”
阿环愣了一下:“你是”她盘了一番打过交道的黄门,才惊讶道,“当日在高祖陵带我回宫的人?”
黄门点点头:“仆名叫周偃。从前陛下身边有一位名叫常和的,是仆的义父。那条长命缕也是他给仆的,他出宫了,要仆将御用珍惜之物都带还给陛下。骗贵人的主意是仆所出,与旁人无关。”
阿环摇摇头,苦笑道:“当日的事,常侍有情难之急,我又怎么能怪罪你?都是命数。”
周偃仍旧带着他始终不散的微笑,以至于看不出他对此事作何想法:“贵人说的对,仆也信命数。仆生卑贱,是命数;没入宫廷,得侍君王,也是命数;如今闲置,受尽冷眼,更是命数了。天上风云变幻,下雨落雪来,砸到头上,有荣有辱,只能领受。躲是躲不过的。”
阿环怅然道:“多谢你开解。”周偃调侃道:“客气什么?贵人不追究当日,仆就是当牛做马,也报答不过来了。”正好到了掖庭宫人居处,朝她作揖告别。
对她这个被逐出玄元殿的侍奉之人,掖庭令左右为难,最终凭她来时头顶那伞,还是给她安排了个等同女史的住处。
斗室之中昏暗幽沉,窗无明月,只有一盏烛火冒着摇曳的青烟,照亮方寸之间。
阿环把头发披散晾干。发簪散落下来,跌到青色的被衾之上。其中有一根亮闪闪的,细看是一支她不认得的错金银簪,簪头以象牙雕一朵莲花,莲心嵌一颗玛瑙。翻转过来,花底刻着“长毋相忘”四字。
她心里愀然一恸,想起慵起梳妆时他在她发间插的簪子。当时困倦至极,没有细想,而今仿佛晨间的缱绻已隔经年。
她把发簪藏在枕下,闭上眼睛。
她以为自己会难过得失眠。然而意外地,在这件黑暗的斗室里,忘却纷争,她睡得格外香甜。
皇帝第二日照旧一大早出宫,只是沉湎行猎,竟到快日落才回来。
段胜和手下黄门商量过后,选了个骑马熟练的黄门跟随皇帝,正要和皇帝商量。
李霁一回到殿中,心绪不佳,面色阴沉,不豫地眉头紧拧,答复道:“从前常和在,没有这么多事!”
段胜只好讪讪地搁置此事。
看今日皇帝回宫的时辰,近旁伺候的宫人都以为今日他要将抄经的事暂时搁置了。不想皇帝沐浴后,连晚膳也搁在一边,径直抄写起道经来。
不到一个时辰,竟写完了,把笔一扔,唤道:“叫人送走。”他闷闷不乐道,“叫乐府来给朕解乏。”
阿环在两宫之间行走的事情众人皆知,但谁也不敢提她。段胜捧了经文,悄悄到廊檐底下,远看皇帝在殿中闭目养神,乐府来的黄门鼓瑟吹箫,乐声渐渐穿彻殿宇。才低声道:“去给掖庭那道姑送去。”
李霁闭着眼睛,听着风箫声动。托买吴绫束,何须问短长?妾身君惯抱,尺寸细思量。
听得他心乱如麻。这些乐府宫人是怎么回事,竟唱这种礼崩乐坏的艳情曲子。他一点也不想听,这些男欢女爱的曲调欺骗了他。他恨她,再也不想见她。一个女人一而再再而叁地拒绝他,简直是屈辱。
他觉得心扉里像有根针在搅动。
他凝眸逼自己想其他的事情。行猎时,他和随侍的亲信藏进林中,秘密地讨论怎样能安排南军控制宫城门禁,怎样叫期门郎警戒宫内要道,怎么不动声色地让武阳侯少插手禁军的事情。
在他尚且可以触碰政事的时候,禁军里是已经安排了他不少亲信,但并非万无一失。
他在脑子里描摹这座他在此长大、相当熟悉的宫城,向往他终于有一天控制了它,得到了权力。
这时候他稍微纾解了一点,觉得心暂时被麻痹了痛楚。
届时他一定要让这个女人尝苦头。他发誓。
阿环将经文传送至锦章殿。宫人仿佛得知玄元殿的事,破天荒没有细问她皇帝起居。
玄元殿内果然充斥太后的眼线。
这一日太后忽然得了闲暇,揭过一张缣帛,凤眸微微眯起。她今天不知对皇帝有哪里不满,审视道:“皇帝的字怎么写得这样敷衍!”
阿环应声跪下,伏首谢罪道:“都是妾催得急促,害陛下写得匆忙。”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话说出来,落下了几颗眼泪。
一瞬间她也想不清楚,再要为他说话,还有什么必要。他肯定恨死她了罢,她已经是无可辩驳的欺君之罪。
太后见她为皇帝如此遮掩,冷笑一声。宫里的事太后简直一清二楚:“你应在玄元殿侍奉,躲在掖庭里算怎么回事?也该从旁劝导,叫他认真些。要表孝心,也没有这么半途而废的。”
似笑非笑一句话出,干系重大。
圣意难违,阿环心底一坠,像沉进了井里。
她竟然还要见他。
退让
角门里钻进来个小仆,将一张用木条卷起的帛书从怀里掏出。禹王后冯珏自他手里接过,吩咐道:“回去别走官道,叫人发觉冯氏的人频繁往来禹国。”
冯珏将那帛书带进房中,递到禹王手里:“大王,妾的长兄来信了。”
听到长安来信,禹王急忙接过,看了之后,连连摇头:“他如今竟然连朝政也放手不管了。这怎么办?”
“权力欲那样重的一个人,妾不相信他能甘心。只是太后经了大赦那件事,对他提防万分。不得已而为之罢了。”冯珏冷笑。
禹王焦心道:“真不明白阿娘对他一而再再而三容忍,为的什么?若论情分,宫里人都说阿娘溺爱幼子,本王自小吃的用的,都远胜他。”
冯珏无语地瞟他一眼,无可奈何答他说:“废皇帝毕竟不是小事。”
“那现在怎么办好?”禹王忧心忡忡,“他什么都不管了,阿娘还能有什么不满意?就是本王当了皇帝,也只能做到这地步啊。”
冯珏笑了:“此言差矣。如果一个皇帝连天子的职责都不能履行,也不能自由地面见群臣,威势消减,不是指日可待吗?况且,大王和他可不一样,他如今连中宫都无法册立,而大王你还有妾辅佐呢。”
禹王听了这话,心里稍微安定一点。在这一点上他自觉比哥哥聪明得多,他那个哥哥的个性太霸道专横了,当年对议立中宫事不冷不热的,不过怕一个母家强势的皇后会分去他的权柄。以后要是冯珏做了皇后,有冯氏族人在外,对太后肯定能想出各种办法的。
想到这里他心里一热,牵着王后的手轻轻拍了拍:“还是有珏儿好,为本王分忧。依你看,本王如今要如何应对?”
冯珏果断地说:“妾认为,要潜移默化地削弱他,抬高大王。有几个憨直的官员,受妾族人怂恿,已上书呼吁皇帝恢复朝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