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1 / 1)

三浅一深 陛下起来 2846 字 6个月前

宫中嫔御位同侯爵,是他的女人,更是皇朝女官。执事宫廷,总该多懂一些,别叫人轻易陷害。他既怕她知道的太多,又怕她一无所知。

禁军撤退的消息很快传到前朝。从锦章殿传来的臣子请求觐见的折子,如雪片般飞来。李霁除却恢复向太后的晨昏定省,群臣几乎一概不见,只在闲暇时亲笔安抚回复。

唯独御史大夫商吉以及几位太后近臣的奏章,压在案头几日不发。最后才下令召见。

商吉上的是辞呈。他下了激流勇退的决心,但多日来未见皇帝批复,倍感忐忑,不料突然成为皇帝面见的头一个臣子。

宫人领他登上沧池旁的高台。

风萧水寒,商吉自知当初向太后举报皇帝赦免事,自己是罪魁祸首。皇帝如今安然无恙,而他凶多吉少,心中愈发惶恐。

皇帝坐在台上,穿着常服,观赏苍碧的池水边枫红菊瘦,笑着与身侧的一位清丽出尘的宫娥闲话。

看上去温和安适,举动闲雅,与寻常贵族郎君无异。

见商吉跪拜谢罪,皇帝颔首道:

“朕知卿惶恐,所以特意见你。当初赦免赵、王二人的事情,即便瞒得了一时,难道太后将来就不知道吗?”

商吉鲜见这样的皇帝。年轻的君王面上难得恬淡,无喜无忧:“你匡正廷尉的判决,也是职责之内。御史大夫不就是如此行事吗?毋须不安,这辞呈朕就当不曾见过。”

言罢,领着那宫娥徐徐离去。商吉伏在地上,心里头不是滋味。如今皇帝转危为安,做小伏低,连朝政都放权于太后,不敢领受他的辞呈,情理之中。

可是太后总归要老的,而陛下终有如日中天时候。

他怨恨太后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当年她还是美人时,宫里的事情尚还让他知会,如今一手遮天,竟也不给他安排后路。

今上的后宫过于清净,叫他连攀附的门路都无迹可寻。他盯着那宫娥窈窕的背影,凄凉中仿佛看见一根摇曳的救命稻草。

“前朝后宫,有时可真是相互勾结。”带阿环回到玄元殿,李霁在六博棋盘前坐下,四下无人,他脸色一沉,恼怒地说。

阿环看他神情,对朝政事不敢轻易置喙。

他紧拈着象牙的博筹,用力敲在鎏金铜棋盘上,心事重重道:

“今日见这个人,倒是让朕想起从前事来。朕幼时和宫人玩捉迷藏,躲进两道宫门之间夹道的树丛里。结果宫门落锁,将朕困在了里头,到晚膳时,宫人四处寻朕不见,吓得惊慌失措。”

“太后知道这事怒不可遏,要处死朕的侍从宫人。朕为他们求情,太后不肯。这时候太傅再叁叩拜说,‘殿下年纪轻轻,即有尧舜宽仁厚德之心,是社稷之福祉,恃德者昌’。太后听了这话,思忖片刻,竟也不罚了,只将为首宫人遣出宫廷。”

“一月后,先帝见朕时,命人在殿中悬挂一副画,一个稚童站在穿戴华贵的妇人面前说话,身旁跪了几名黄门。朕很惊讶,问,上面这个孩童怎么穿着我的衣服?先帝答,小皇子,你的仁名已成一段佳话,遍布朝野民间了!”

李霁轻掷嵌红玛瑙的十八面骰子,往事云烟般浮现在眼前,唇边终于露出半带讽刺的笑意:

“前朝后宫,里应外合的手段真是花样百出,机关算尽。”他话锋一转,图穷匕见,“嫔御和大臣暗通有无,置天子于何处?先帝宽仁,朕却不愿意容许这样的事发生在本朝后宫里头。”

他推动白玉棋子,落入盘中,抬眼投来灼灼的目光,意味深长:“阿环,你说呢?”

牢笼

阿环拾起那枚骰子,心事重重地掷下,摇头道:“妾不擅长下棋,更无意做执棋的人。”

十八面骰子落定,错金银的骰面正中刻一个“媿”字,她轻呼一口气,将枭棋横倒,退出盘中的争杀:“其实,就连凡俗中事,妾也无意。”

李霁本来满意她的答复,但听着话头愈发不对,笑意里的冷意渐次化开:“阿环说得什么话?凡俗中事都无意,那朕呢,你也无意吗?”

阿环见他语带试探,面色有些不自然地答道:“陛下是天子,怎可列凡夫俗子中?”

他这才放下心来。一局终了,大获全胜,可是他不知为何,觉得烦躁,明明方才还觉得她顺从,现在却感觉面前的女人往后退得太多,安然镇定得叫他有些措手不及:“棋还是要会下的,只是不要越到朕的棋盘上,朕就会以礼相待。朕还有臣子要面见,你退下罢。”

她俯身将那盘中青白收起,起身敛衽对他谢礼一拜:“妾去锦章殿传送经文了。”

锦绣流光的帛书,触手生凉,叫她一瑟缩,竟感到畏惧起来。果然如皇帝说,锦章殿传递经文的人,每日只是将皇帝御抄置于宝椟当中,便持起竹简记录,要她细细禀报当日皇帝行止。

陛下晨起用膳,抄经,在沧池赏秋,面见官员,然后与她下六博棋……她尽力娓娓道来,绝口不提皇帝说的那件太后当年与外臣勾结的事。

对面宫人笑意不减,目光却似无形的丝线,一圈圈勒紧缠绕住她,问她:“姑娘,你可记清楚了?陛下还说过旁的话,你可不要隐瞒。”

她语调平缓,听不出情绪,让人透不过气。阿环心里一紧,莫非皇帝与她言说太后的事,被侍从听见?

不,她心道,一来玄元殿的宫人还未恢复,二来皇帝下棋前屏退了宫人,也探看了四周无人。他久居宫闱,避开窃窥的经验比她深厚。

“我想起来。陛下面见御史大夫时,说”她顿了顿,在艰难的分寸之间寻找说辞,“当年的事情,多亏御史大夫尽忠职守,才没有让陛下做出隐瞒太后的事情来,所以,陛下不会对他追究。”

宫人听了这话,冷笑了一下。阿环心中一紧,幸好宫人随即道:“好,以后无论是什么话,对姑娘说的,对旁人说的,可都不能遗漏。姑娘辛苦,还请回玄元殿去吧。”

阿环转过身去,出到殿外无人处,怅然地长舒一口气。

从皇帝今日见御史大夫时,那一副前事不究的样子,显见这位御史大人,与太后关系紧密。

她踏着足下印石纹花的宫苑小径,忽然意识到,御史大夫大概也将谈话内容与太后禀报过了,所以宫人才要追问她此事,以相互印证她所报真实。

倘若她在此事上有什么隐瞒,必定会被发觉。

真是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错。

她现在倒是不会应对起来满身冷汗了,但是心仍旧会跳得仿佛要扑出胸口。进到玄元殿里,看见皇帝已经面见完大臣回来了,正在读书,情不自禁地就躲进他怀里,神情疲惫。

“难得这么主动,你也算知道在朕身边有多么放松。”他抚摸她的秀发,轻声笑她。

她仰起头,不禁有些纳罕,他是怎么在这种监视下处变不惊地度日的。

皇帝不知道她所思所想,轻抚她脑袋:“辛苦了,给你看些好东西。”

他一拊掌,宫人鱼贯而入,手上捧着菱花宝镜一套,沉水莲心碗一只,五花同心大结一盘,鸳鸯万金饰一疋,织成裙一套,金华绮罗文面衣一件,又有七宝钗、琥珀枕、云母扇等。

玄元殿本就富丽堂皇,是宫中珍玩聚集之地,为这箱箧满盈的珠宝,烘照得殿中愈加宝光潋滟。

他欲盖弥彰地说:“可别多想,这都是朕给自己搜罗来的。在殿中呆了许久,实在苦闷,难得添些赏心悦目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