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她入宫,段胜是请过太后示下的,但自那时起太后不曾见过她,如何看待她,她却并无成算。她更怕行差踏错,将陛下牵连进去。
锦章殿离玄元殿并不远。锦绣富丽的宫门刹那出现在眼前,叫她无处可逃。
殿门缓缓打开,宫人示意她进去。
素女踏入殿内,只觉得一股肃穆之气扑面而来。锦章殿有诸多宫人,纷纷垂手侍立,一言不发。室内为薰笼烘托得温暖如春,和宫人屏退、冷清安静的玄元殿,当真是两个世界。
香雾袅娜,太后坐在重重帷帐中,一个妇人立在她身侧为她问诊,见有人来便噤了声退下。
太后正坐在殿中的凤椅上,手中捧着一卷奏章,神情专注。
素女上前几步,恭敬地跪下行礼:“素女叩见太后娘娘。”
太后并未抬头,依旧低头看着手中的奏章,淡淡说道:“起来吧。”
素女依言起身,垂手而立,心中却更加紧张。
太后放下手中的奏章,抬眼看向她,目光如炬,仿佛要看穿她的心思。
“你”太后缓缓开口,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冲她袭来,“如今不再做道士了?”
素女心中一凛,连忙答道:“回太后娘娘,妾并未还俗,一时权宜,作此服饰。”
太后听了这话冷冷一笑,目光扫视她上下的宫人袍服,但她不打算在此事上多纠缠。只问:“皇帝近来御体如何?”
素女原本以为太后要诘问她如今的身份,不想太后轻轻放下此事,松了一口气,径直答:
“陛下近来静心抄经,精神已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
太后微微眯起眼睛,语气中带着一丝试探:“静心抄经?”唇边流出讥刺的笑意:“哀家抚育皇帝这么多年了,倒不曾料想他能静下心来。”
下一刻,她忽然厉声问:“皇帝在殿中所作所为,是不是在抄经,你随侍左右,最清楚不过!你还替他隐瞒什么?”
这质问来的猝然,也不知道太后究竟是掌握了什么证据。素女心中一紧,额头上沁出一颗颗冷汗,慌忙地低下头,心一横,恭敬急促地说道:“妾愚钝,不敢妄自揣测圣意。只是陛下每日晨间醒来,用过早膳,就开始抄经。这几日皆是如此,比妾从前所识,的确心绪平和许多。”
太后见她如此,沉默片刻,幽幽想起之前这女道士和皇帝的矛盾。倘若她为名利所诱,当初自该从了皇帝留在宫里。当初不从,现在皇帝这幅情景,她倒回宫里来了。这不是个好名利浮华的女人,可是不够明哲保身,偏偏要卷进天底下最复杂的一个去处来。
想到这里,她不禁端详素女的表情,试图看出些端倪来,思索她的话是否可信。
素女只感到背脊上冷汗直流,透过中衣浸湿了外袍。她伏身望着地面,不敢有一丝轻举妄动。
随后,只听得太后收起方才的疾言厉色,轻轻叹了一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皇帝自幼聪慧,心性坚韧,哀家一直对他寄予厚望。只是近来……他行事越发让哀家捉摸不透。不知内宫侍从可否告知你,皇帝从前为儒生蛊惑,要推行新政。哀家为了江山社稷,忍痛处死了那几个带头怂恿皇帝的儒生,他就为这事,与哀家闹别扭呢。”
素女呼吸一滞,这是她第一次完完全全、原原本本地了解此事。
皇帝不曾提过只言片语。但是,她听见过皇帝的梦呓,他抓着她的袖角,模糊而悲怆地喊“老师”。
恐怕,就是那被处死之人中的一位了。她垂眸暗想。
素女不敢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太后继续说道:
“你跟在皇帝身边,应当知道他的心思。哀家问你,皇帝今日提出退居柏梁台,究竟是何用意?”
如此坦率的问话。素女心中一颤,这个问题极为关键。她斟酌片刻,小心翼翼地答道:
“妾以为,陛下或许是觉得近来心力交瘁,想要寻一处清净之地休养身心。陛下对太后娘娘一向孝顺,退居柏梁台,或许也是为了不让太后娘娘再为他操心。”
太后闻言,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在思索她的话。片刻后,她缓缓说道:
“你倒是会说话。不过,哀家希望你能明白,皇帝是天下之主,他的风吹草动,都关乎江山社稷。哀家不希望他明里敷衍,暗地里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决定。否则,可不是一两条人命就能轻易解决的!”
素女连忙跪下,恭敬地说道:“妾明白,妾一定会劝陛下以国事为重。”
太后点了点头,走到她跟前,哂笑一声:“你说你并未还俗,是还想做回道士?可是如今皇帝还甘愿放你走么?”
谎话
素女抵紧了牙,不知该如何答复,愁绪横扫过柳眉。
她又有什么选择呢?即便她当初不想下山,宫人也必定将她挟来,让她再次入宫伴圣,自然不是要叫她给皇帝做道士、讲道经。
褪去道士衣裳,以免染上尘埃,是她为数不多可以自由抉择的事情。余下的,愿意不愿意,她惟有承受,并竭力不要为无法掌控之事伤神,道法自然而已。
太后望着她的愁容,不禁失笑。脚下这个女人太年轻,从前又过于出世。她缺乏在宫中生存的经验,对荣华没有什么执着,自然不愿意留在宫里。但事到如今,还想当道士,恐怕也难于上青天。皇帝只消动一动指头,可以一辈子缠着她,让她不得安生。
可是因着皇帝对她的这点关注,如今已到了不可能令太后手下留情的地步。只怪她现今离皇帝太近,必然卷入重重权衡当中。
从前因着皇帝与她不过是床笫之间的关系,叫她限制住皇帝也就罢了。如今她日日在皇帝身旁,又无根系,总得替太后尽一些耳目喉舌的责任,不然留着这一手闲棋冷子做什么呢?
太后望着素女幽幽地想,她与皇帝的关系终归是积重难返,即便从今日起皇帝对她服从依顺,待她百年后又焉知如何,眼下皇帝爱重的人,但凡不妨碍的,最好都要与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叫皇帝剪不断、理还乱才好。这样她还能永葆身后尊荣,祠庙香火。
想到这里,太后终于开口,缓声道:
“本来你留在宫里做夫人,是最好不过,哀家诸事繁忙,也实在需要人帮衬。不过,你想做回道士,倒也没什么不好。富贵荣华视作云烟,是有骨气。皇帝虽不忍心,可是哀家欣赏你的诚愿。”
她嘴角流露出残忍的微笑:“皇帝固然有脾性。可是哀家愿意让你做道士,你就可以安心入道。只要你竭心为国,别让皇帝做什么傻事。你听明白了没有?”
“妾明白。”素女伏地一拜。
“好。你既然伴随皇帝抄经,以后就每日将抄好的经文送来锦章殿罢。”太后心满意足,支颐淡淡嘱咐道,便叫她退下。
素女恭敬地应了一声,缓缓退出了锦章殿。走出殿门的那一刻,只觉得脚步虚轻,背后冷汗涔涔,风一吹,竟然打了一个激灵。她回到玄元殿时,李霁依旧坐在案前握笔抄经,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上下打量,看她全须全尾地回来,眉头一瞬间松开。
素女走上前,轻声唤道:“陛下。”
李霁放下笔问:“太后召见你,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