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叫到的全是干了一点活就跑的世家子,他们站了出来,有人不安,有人嬉皮笑脸,“殿下,菜都要凉了,什么时候可以入席啊?”
薛瑜回了个笑脸,“其他人都可以自便。至于你们,领着比别人多或者差不多的俸禄,干着比别人少的事,这顿饭你们怕是吃不起。”
“三殿下,你虽是殿下,但我们同部为官,这样平白抹黑是不是过分了些?我明明做的不少,不信,你问刘宝山啊。”被点名的韩员外郎跳了出来,吊儿郎当一指,笃定刘宝山不会反驳。
在薛瑜的记录表上,他的工作内容的确不少,而且也不像有些人那样与同僚重合,但是薛瑜在记录的同时将人和之前见到的那批闲人对上了号,抓他绝不冤枉。“你既尊我是殿下,那自当听我的。蝉生,去取来二人今天誊抄的账目,大家一看便知。”
每个人的写字习惯和风格都不一样,即便是中规中矩的公文账目,两个没有刻意互相模仿过的人的内容放在一处,足够所有人分辨出到底哪部分工作是谁做的。
韩员外郎脸皮涨红,“你、你……当谁稀罕要你的施舍不成!”
他一挥袖要走,被薛瑜带来的侍卫拦住,薛瑜淡淡道,“各位同僚的进度我已经统计出来,对你们要求不高,完成其他人到现在的账目数量就能走。”
“你一个员外郎,凭什么在这里指手画脚!你不过入朝一天就这样折磨公卿,我叔祖父是尚书令,他不会看着你胡作非为的!”
薛瑜诧异道,“你一个员外郎,凭什么和我大呼小叫?是凭你家的诗书,凭你家的财力,还是凭你头上的脑袋?至于公卿……从五品员外郎还算不上公卿,我觉得韩尚书令也会理解我帮他教育家中小辈的苦心的。”
两个侍卫在薛瑜示意下将韩员外郎关进了旁边的屋舍,他还要挣扎,却被不着痕迹地扭住手臂,重重跌倒在地。侍卫们板着脸折返,其他人在薛瑜望过来时,背后发凉,仿佛看到了又一个暴君,齐齐一抖,强笑道,“我们、我们自己进去。”
薛瑜望向神色复杂的其他人,感觉刚刚吓唬他们的效果不错,她干脆回忆着皇帝的态度,装出一副漠然神色,“有没有要揭发据他人之力为己功的?或者自己站出来,不然我一个个查,查出来的翻倍。”
至于翻倍的是挨揍还是干活,就看他们怎么想了。
有两个在禁军中历练过的侍卫为她背书,整个度支部毫不怀疑她说到做到。
没一会,有人磨磨蹭蹭站了出来,乖乖走进已经关了十几个人的屋子。薛瑜望向一直盯着屋内的两个侍卫,又核对了一遍没有漏掉人,才转向剩下的人,露出一个笑容,“抱歉吓到各位了,光禄寺的膳食向来不错,还请各位赏光。”
别看闲人们里面有的闹起来声响大,硬气的是一个没有,都没敢站出来做薛瑜杀鸡儆猴的那个鸡,有韩员外郎一人在前做例子,这场饭吃的是十几个人凄凄惨惨,其他人喜上眉梢。
薛瑜没有吃,由侍卫和蝉生将吃食和发蒙的众人挨个带回对账以外的屋舍坐下吃饭。
看完全程的乔尚书脸上表情混合了想笑与无奈,“殿下此举,可一不可二,怕是难以为继啊。况且账目本是精细活,他们虽被关着,但让他们对账誊抄是万万不能,糊涂乱写一番当如何?明日不来,或是明日群起责怪于你,又当如何?”三殿下还是年轻气盛,做事欠妥当了些。不过毕竟是皇子,顶天也就是受些申斥,他见这些懒汉吃瘪也觉得解气。
薛瑜闻言笑笑,亲手提了给尚书和侍郎们留下的几份餐食递过来,“本也不指望他们做多少,将画表格交给他们总没关系。吓住不来最好,我正想着怎么给御史递筏子参他们呢。”
她本想拿技术作为自己的底气,到度支部也没想惹事,然而这些人先送了上来。能来混日子的大多只是世家豪绅旁支,说白了就是读了两天书自视甚高的纨绔,有本事的要么做出了成绩,要么干脆不入朝,收拾他们既不用担心惹来太多不满,却又能让皇帝看到她的态度。
“表格?”乔尚书一愣,哈哈大笑,“你啊……”
挤在小屋子里已经达成一致准备捣乱的十几个世家子万万没想到,没有等来辛苦的账目核对,反而等来了更枯燥的画线工作。画线一目了然,半点假都做不了,看守他们的侍卫还一副他们占便宜了的表情,“殿下说了,这不需要动脑,别人做两卷,你们只用画十卷。”
世家子们气得想呕血:你才没脑子!
42. 硕鼠 是陛下的齐国,还是世家的齐国……
这一夜, 直到华灯初上,其他人陆陆续续都在宫门下钥前离开,被关在度支部的十几个人也没能走成。闹也闹过了, 哭也哭过了, 然而专门调来守着他们的禁军和宦官们软硬不吃,只记着薛瑜吩咐的“不干完谁也别睡别想走”, 一个个揪着他们干活。
这群闲人平日哪受过这般罪,就算在平康坊能一口气歌舞到天明, 此时也是眼皮子打架坐也坐不稳了。刚脑袋混沌起来画歪了格子,就被拎出来醒醒神,废了一卷,又得重头开始。到最后看着横平竖直像看仇人,好不容易画完最后一卷, 他们从未感觉睡觉是这般幸福的事,连洗漱和床榻也不讲究了, 支撑不住倒地就睡。
他们睡了, 宝德殿却仍是灯火通明。薛瑜在殿内跪在皇帝几案边, 几案上厚厚一摞需批示的文书,皇帝批完最后一卷,丢下去后被薛瑜利索地卷起放好,他掀了掀眼皮,骂道, “讨巧卖乖。”
薛瑜仰头只是笑。她清楚皇帝在宫里的控制力, 下午到了时间下衙,刚出度支部的门,她就被皇帝叫了过来。
跟她一起去的上值的蝉生和两个侍卫被罚跪在殿外,皇帝光让她跪着, 不骂也不夸,看上去像是要晾着压她性子,实际上皇帝发话调去守着度支部的禁军和内侍们就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这事,皇帝觉得她做的没错。
皇帝捏了捏眉心,处理了半晚上公事,难得露出些疲态,见薛瑜不低头认错,只淡淡提点道,“朕才说你性子稳重谨慎,你就又钻了牛角,跳起来那么高,是怕旁人不打你?西齐立国近百年,世家与军中为两大肱骨,缺一不可,无骨难行,你虽有心,但也要记得分寸。”
话里的旁人,除了世家不做他想。
薛瑜抿了抿唇没有说话,皇帝扫过来一眼,“还有脾气了?”
“儿不敢。”
皇帝哼笑一声,“那就是有了。想说什么,说!不然还是滚回去念书去,少在外面惹是生非。”
薛瑜退了半步,俯身行大礼,“儿以为,世家为骨一言大谬。儿今日初入度支部,见百人中近二成无所事事,所领事务皆由旁人代做,问起时皆为世家子。”
她顿了顿,见皇帝未阻止,继续说了下去,甚至越说越快,“孟子有云,民为贵,君为轻。然世家豪族非民非君,却不必劳作,不必行商,不必为官理政。他们生来就能躺在过去的资产上挥霍,纸醉金迷一生,获得的甚至比辛苦付出劳作的人多成百上千倍,窃民力,窃国利,比之诗中硕鼠有过之而无不及”
“放肆!”皇帝厉声喝止,拍案而起。旁边候着的常修被三皇子的大胆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住满脸怒容的皇帝,“陛下,医令说您切忌动怒,怕是又要惹得头疼了。”
薛瑜在常修的打岔遮掩中说了下去,“如此以往,是陛下的齐国,还是世家的齐国?”
殿中静得落针可闻,皇帝被扶着坐下,他脸上半点表情也无,看着伏在地上的薛瑜。过了一会,才开口道,“然无硕鼠,国仍将不国。”他的审视不再像看着一个孩子,变得更为慎重冰冷。
世家门阀当道,这是所有从东齐的残骸中诞生的国家的困境。
薛瑜轻声道,“世家只是硕鼠,百姓才是国之栋梁肱骨。军勋擢拔本为商君之法,武可跻身,文亦可跻身,若百姓皆读圣贤书,习圣人学,皆能入朝为官,何愁无骨难行?”
皇帝哼出一个意义不明的音调,笼在薛瑜身上的注视与杀意森然,任谁都会觉得他动了杀心。
但薛瑜不这样想,她相信自己的推断没错。皇帝对局势比她看得只会更清楚,她说出口是为了告诉皇帝,她并非无缘无故折腾那些闲人。怎样做事最方便?当然是顺着老板的想法做事,能借到最大的力量。
地面青石砖的冰凉一点点泛上来,薛瑜忽然想起原书中男主玩的一手卸磨杀驴。上位分化世家后将矛盾外导,战争中有足够的利益分给贪婪的世家,平定后再一个个扣上罪名诛杀。那样耗费脑细胞的事情她是做不来的,只能考虑釜底抽薪。
“老三啊……”皇帝沉沉唤了一声,见薛瑜在压力下迟迟不请罪,大笑起来,“朕竟不知,苏禾远也能教出你这样的学生。冒进了些,下次有什么事,别愣头青似的直接冲上去。行了,明日早朝自己想想怎么应对,朕也不留你了。”
薛瑜直起身,试探着问道,“陛下不生气了?”
皇帝起身绕过几案,脚尖踢踢她,没用什么力,更像是亲近的抱怨,“叫阿耶!臭小子,滚吧!”
“儿这就走。”薛瑜低头施礼,离开前没忘了带走殿门口跪着的三人。
翌日一早,如皇帝所料,朝会刚开始不久就接二连三有御史上奏。言三皇子年少举止无端,越俎代庖掌度支一部,甚至还无凭无据关押了命官,恶迹斑斑,请陛下主持公道。
站出来的御史心里也有些虚,毕竟这是皇子,万一惹了皇帝不快,可就得告别花花世界留个青史死谏名声了。
好在继御史出列后,与昨天被关起来的纨绔们沾亲带故的世家和托关系通了气同仇敌忾的入朝世家子也站了出来,纷纷出言落井下石。今天三皇子能随便关人,明天他就能随便砍人,有皇帝一个暴君就够他们受得了,况且皇帝每次砍人好歹还能给个理由,三皇子压根就是随心所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