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1 / 1)

他语调散漫,说着半真半假的玩笑话,方朔脸色一沉,很快调整好表情,从袖中取出昨日小林氏塞给他的信笺,“是臣逾矩了。娘娘思子心切,处处为您打算,殿下多年不曾在膝前尽孝,行事也当多考虑娘娘几分。娘娘千辛万苦传出来的家信,请殿下收好。”

方锦湖捏住信笺,点头回了屋内,“当然。”却是连回信都没打算给他。

方朔被晾在门外,脸上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什么。他听到信笺拆开的声音,转身唤来护院吩咐道,“看住了,不许让人出去。”

屋内,方锦湖撕开一点信封做样子,并没有看的打算,信笺被火苗一点点舔舐殆尽,他静静看着,双肩颤抖,无声无息笑了起来。

等小厮听着屋内噼啵声渐小,进来收拾残局时,屋内却已是空无一人。

天工坊对面的酒肆二楼,谢宴清见到友人就是一笑,“今日怎么赏脸来与我们喝酒,有何喜事不成?”

方锦湖叫了一壶酒过来,弹指敲开泥封,勾了勾唇,“看腌臜人倒霉,不正是喜事一桩。”他越过谢宴清的肩头往外看,天工坊内仍是一片繁忙景象。“怎么就你与王兄在此,石岳呢?”

谢宴清稍显苦闷地支着头,“昨夜搜查逆党,燕山正好住得离被带走的那几家近,被闹得起了几次,我与明玕去瞧时还没睡足呢。倒是不知王小兄弟如何了。”

“她的铺子就在西市,真出了事,铺子也开不下去。”方锦湖眼中笑意漫开,“王三呆是呆了些,偶有聪明之举,总是无碍的。”

“啧啧。”谢宴清勾住他肩膀,“锦湖难得夸人一次,看出来你今日心情好了。走走走,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去瞧瞧他的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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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颜阁有了新的客人,薛瑜暂时还不知晓,她换上新送来的度支部官服,从五品的官服看起来没有皇子朝服那么大气精致,但穿上也是一表人才,一梁进贤冠勒住长发,眉飞入鬓,俊俏少年郎锐气逼人。

之前醒来时见到的那个猫儿眼宦官名叫蝉生,被一起调来了薛瑜身边,流珠毕竟是婢女,没有官职不便出入官衙,护卫不好离开薛瑜身边,不在内宫时的杂事就交给了他来跑腿。

宫内宦官起名大多不讲究,除了入宫前有姓氏的,大多都是随口指一个名字叫着,是以某某生这样的名字奇多无比。薛瑜见他灵巧,也就同意了流珠的安排。

起初身边总跟着两三个人薛瑜还有些不适应,等一路走到度支部门外,她已经差不多忘了还有人跟着。

一身青衣的小吏提了一桶浆糊揣着沓纸往外走,正好与薛瑜打了个照面,见着对面一行四人排开,背后两个显然是哪里的兵士,当即一个激灵,被各家将军上门堵门的记忆浮上心头,大叫道,“军费您得找尚书,小的就是个跑腿的!”

薛瑜怔了怔,一时失笑,“某初调任度支员外郎,不知乔尚书可在?”

她笑意温和,小吏这才注意到她的衣着和从五品官帽,松了口气,偷眼看看跟在后面的兵士,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来路,老实答道,“尚书在内。”他左右看看,有些为难,“不巧这些天盘账,门人也忙着。您、哎呀,您随我来。”

度支部这么忙的吗……?

薛瑜不妙的预感还没浮上来,就被小吏怀里抱着的纸吸引去了视线。从她的角度正好能看到上面写着的一行字。

“……兹有……胥吏十人考评后择优而录。”

她想起之前说给乔尚书听的考试方案,这是已经在应用了?

度支部内与薛瑜之前看到的静谧完全不同,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部分人,一部分是嘟嘟囔囔抱怨累的背着手在院子里活动,一部分是在门窗大开的屋子里几乎被垒起一人高的卷宗淹没的诸多红红绿绿衣裳的官吏。

薛瑜眼皮跳了跳,停住脚步。背着手活动着的官员们本没注意到她,在听到小吏进去找乔尚书通传“新来的员外郎”到了的时候,他们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僵在了原地。

度支部人员皆有定例,除了埋头苦干的,谁不知道新来的员外郎是当朝三殿下?昨天因为三皇子出事,皇帝虽未训斥什么人,但下手一点都不含糊,他们可不想被这位刚入朝的殿下当做新官上任三把火烧了!

眨眼间,薛瑜进门时还能看到的十几个遛弯休息的官员作鸟兽散。要不是关上的几个屋子大门,兴许薛瑜还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乔尚书扶了扶头上官帽,迎了出来,扫了薛瑜身后的侍卫一眼,只当没看见,有些惭愧地一揖,“叫殿下见笑了。”

薛瑜在闭门不出和忙碌盘账两边屋子来回看了看,记起之前来度支部撞到里面在唱歌时乔尚书的尴尬表现,慢慢反应过来。所谓的同僚好相处和良好工作环境,怕是水分多多。

但既来之则安之,她笑了笑,“尚书折煞我了。各位度支同僚应是盘账劳累,稍休息片刻也是人之常情。”

“昨日听闻殿下中毒昏迷,老臣忧心不已,今日见着才算放心下来。怎不多休息几天,养养身子?”乔尚书神色舒缓了些,领着薛瑜进了他的屋子,侍卫和蝉生停在屋外,似门神般守着。

三皇子体弱人尽皆知,又碰上中毒昏迷,听起来就严重至极,乔尚书本以为要到月底才能见到人,没想到一天都没过,就等到了人。

薛瑜打量了一圈屋内,若非亲眼所见,她很难相信管着国家钱袋子的度支部尚书用度这般朴素。

各处拨款打架的笑话她是听过的,为了度支部拨款容易些、对账时宽宥些,送礼可能都得比拼个高低。然而乔尚书屋内既无香炉也无绒毯,最流行的装饰一概不见,几案后的蒲团看上去有些旧了,连水壶都是平平无奇的粗瓷。

薛瑜为嘴唇都有些干裂、也不知在大屋子里对账对了多久的乔尚书倒了杯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陛下点我入朝,总不好第一天就不来。陛下没说是具体分到哪里,尚书安排我做什么,我做什么就是。”

乔尚书笑了,看着薛瑜的眼神愈发柔和,“殿下刚来,度支以下户、金、仓、度支四部事务繁杂,且跟我看些日子,再决定去哪部协理事务可好?”

“尚书提携于我,自当从命。”薛瑜见他迟迟不派事做,另起话头,“进门时我瞧见有人带了浆糊与告示出去,是要张贴招募胥吏的榜文吗?”

“不不!”乔尚书被她的话一惊,连忙解释,“不过胥吏,哪至于动用榜文?浆糊是早前吏部匀过来的一些,今天浆多了还回去罢了。胥吏的擢拔倒是安排下去了,只是来的人不多,老夫便想着多让人通知几处衙门罢了。”

面对社会招人,还要一个个衙门通知,那这不是又成了系统内选拔?但毕竟这不是她熟悉的领域,薛瑜没有多嘴,只暗暗记下之后若需要推广考试得记得改掉这一点。

“那来了多少人?考评选拔的题目尚书备了吗?”

乔尚书脸上一僵,“……唉。”

他仔细将上折子后的事情说了一遍,薛瑜这才知道,乔尚书报上去的考试选拔胥吏的事的确没有受到重视,在尚书令那里被当做小事随便批了,让他自己看着办就是,和过去招募胥吏的态度没什么两样。

而派人跑了京城几个衙门通知后,倒是有数术天分的小吏动心的,但愿意放人来参加选拔的上司不多,加上度支部胥吏说到底还是不入流的小吏,几天过去,只有一个人报名参加考试。

薛瑜忍不住问道,“那,部内考评呢?”她算是看出来了,之前以为的度支部里也有闲人浑水摸鱼的想法完全是错的,因为除了胥吏和寥寥官员,大多数都是干点活就不愿意了的大爷。在部门内引入考试制度,总能杀一杀不正之风吧?

乔尚书苦笑,“无人可用啊。”要不是无人可用,向外取才反馈不佳,他哪至于供着那群祖宗。

“……”缺少人才,的确是古今中外一大难题。薛瑜按了按眉心,“若是能有官办学院就好了,想要什么人才就教什么,一百个里总有几个擅长数术擅长公文等等的人。”

乔尚书显然也是想过的,“国子监内皆官宦子弟,推官者众,堪用者少。”

薛瑜心中暗叹,这就是没有竞争导致的苦果。阶级固化,寒门难以上升,皇帝看似滥杀暴虐,实际上对朝堂局势清楚得很,制衡世家的一大势力就是武勋贵族,但武将对治理国家不一定擅长,为了不让朝堂彻底停摆,只能在与世家的博弈中扶弱打强又握着武力威胁以保持平衡,一旦失衡,最终要么皇权压倒世家然后崩盘,要么世家压倒皇权然后内讧。

“我是说,对百姓开设学堂。”薛瑜轻声道。

“嗯?”乔尚书愣了一下,他早年是给世家子当伴读才有机会读书,所幸天赋尚可,文章积累了些薄名,因为孝顺母亲在推官定品时被报了上去,一路从小官做到了京官。他承认读书有用,但对于大多人来说,用处并不大。他看着薛瑜,像看着一个过于天真的孩子。

“世家自有族学,寒门连地都种不完,不种地饭都吃不上,哪里有时间读书?读了书,笔墨纸砚全要花钱,束脩也得送上,若是在城中的兴许学几个字还能找个学徒工做,但也难赚够读书的开销……殿下啊,读书虽开智明理,却非百姓所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