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楚国使臣不屑的神色微顿,若无其事地继续说了几句,掩饰过去。
眼看着杜小郎骂了一句“不识好人心”被气跑,楚国使臣怔怔坐在马车里,想了想刚刚突然冒出来的那个可能。
能印书印到这般好,又有这个必要下手的……除了因此得益的楚国,还有哪方?想想之前发现错漏百出的次等品后,起码都城一处群情激愤,读书人和自觉被羞辱的家族想要追上齐国商队要个说法,却被大族发话为了不要横生枝节而拦住,那时的理由其实并不是很强有力。
他一时恍然,捏着《孟子新注》的手上青筋绷起,暗暗警告自己不要再多事。
想来,偃旗息鼓的各个士族家中,也是得到了相关的计划通知。
齐国的书或许真的好,但是在楚国,它必然不能为佳品。
“郎君,您要的《大齐要闻》和书,小的挑了几本,您看怎么样……”
跑回来的仆从打破了楚国使臣的思绪,忙不迭将自己带回来的书籍报纸捧上去献宝,楚国使臣拿开最上面那卷报纸,在他眼里带着花里胡哨图案有些不庄重的报纸被放到一边,下方的书籍映入眼帘。
不知该不该说句巧,第一本正是《孟子新注》。
仆从也发觉了被杜小郎丢在旁边坐垫上的那本旧书,轻呼一声,有些尴尬,“郎君,不如我现在就去重换一本,或是卖给旁人,重买一本回来……”
“不必了。”楚国使臣打断他,定定心神,打开新买回来的这本书。
他对那本印制有问题的《孟子新注》很熟悉,疲倦或者彷徨时就会拿出来翻几下,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意识到了两本书的不同。
并不是指印制的错漏内容,而是墨痕和细微的字迹。不经常或者仔细看,是断断看不出两者不同的,就算看出来,也只会像他之前的辩驳那样,认为不过是不同批印制出现的好坏之分。但真放在一处细细对比,就能发觉连印制的墨痕,都是齐国这本书更胜一筹。
而再看旁边的几本书,并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这是国内的布局。就算看出区别,齐国人也没法解释错误的书本从何而来。
楚国使臣从书上印证了自己的分析,有意大声怒斥,好让周围人听到,“哼,齐国给我大楚送来的书本货物都是次品,岂有此理!”紧跟着他让人去周围解释,只是一时气恼,并没有别的意思,但有些事,越解释越传播得快。
有意败坏齐国书籍名声的楚国使臣,披了维护邦交的皮,还在忙忙碌碌,而他离开的驿馆中,也有了出乎他意料的变化。
在眼线盯梢下前去休息的齐国鸿胪寺卿,在阁中留了许久,没有出来,但事实上,他的身影很快在驿馆中距离此处不远的一处小院出现。
“殿下。”
鸿胪寺卿从密道出来,快走几步,向坐在博古架下看书的薛瑜施礼,“石勒一众的确不曾有开战之心,两边拉扯,应该很快就能摸到底。正使坚持要求偿命,以开战相逼,副使要友好交往,配合调查和试图建功立业拿到好处,没想到这些草原人如今也学会了计谋。”
他的感慨让薛瑜轻笑一声,鸿胪寺卿摸了摸鼻子,依照示意在旁边坐下,“殿下莫要笑臣,若非殿下点醒,提前告知态度,大概臣真要中了那姓金的走狗的圈套,觉得他是真的努力在从中斡旋了。”
薛瑜合上书,摇摇头,“文郎心思缜密,就算没有我点破,也不至于吃亏。不过,草原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倒是费心不少,依我看,应当问题就落在副使表露的私利上。”
鸿胪寺卿听着薛瑜说出一个让他听不太明白的形容,没有多问,只当是自己阅历读书不足,暗暗记下等以后有了时机再问,顺着这个话题继续,“副使声称在使臣队伍里被排挤,想要建功立业……”
他仔细将自己今天看到的说出来,又填补了一些分析,薛瑜侧耳细听,心中转过几次盘算。
金帐汗国如今被囚,除了鸿胪寺能接触到,其他人都不合适,会让态度出现偏移,她自然也没有当面见到。但是两天下来,前日鸿胪寺卿过去还吵得沸反盈天,差点就动了手,今天就又换了个路子。
看上去吵得热闹凶狠,但没有以此真动手,吵架罢了,谁还不是在试探彼此的底线和余地呢?
石勒都烈果然是汉学学得最好的一个,看上去装得像个粗蛮武将,但实际上心思可不少。
利益……
思索着的薛瑜听到鸿胪寺卿说起他们今天吵起来之前,金副使好像不经意间拿来作为友好相处交往举例的榷场,眉心微跳。
前朝与部落间打打合合,榷场倒是真的设了不少,但在彼此试探的状态下,多得是“友好”的举例,挑出来榷场一事,可以说是没有别的意思,也可以说是暗示,为之后做一些铺垫。
北部战线上金帐汗国受挫屡屡被骚扰,连石油的队伍都被抢走不少,而楚国能帮他们的,大抵只有技术和那些装神弄鬼的道士,南北结盟,真正的好处是未来被分食的猎物。但石勒都烈如今的态度,看来是在骚扰影响下,有了别的念头。
这也不算太意外。楚国远水救不了近火,一来二去,被认为不完全可靠也正常,想要就近拉拢和尽快捞到利益,在草原上展示过新技术的齐国是个不错的安排。
薛瑜和鸿胪寺卿的对话中止于院外的尊敬唤声,鸿胪寺卿闭嘴向后退了一步,无声施礼后退,隐入屋后机关。
他刚一消失,通禀的人快步走进来,“殿下,黎国公主听闻您路过略有困乏,入驿馆歇息,想起昨日提到的茶还没尝过,想来看望您,若是不便,她就在外面多等些时候,您看……”
这个理由听上去就是个托词,只有“多等些时候”这句话,才显示出薛瑜这两天认识的少女的怯怯倔强。薛瑜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让佳丽等候,绝非本王本意。”她收拾了一下起身出门,在周围防备警戒着有外人窥探的侍卫们也跟着收拢。
院门半开,薛瑜很快看到了站在外面的盛装少女,她拦住少女急急施礼的动作,没见到少女带着小男孩出来,略有些遗憾。她目光扫过明显在紧张中捏皱了的衣袖,和少女头上沉重的钗环,只当没看见,温文笑道,“七公主。”
薛瑜将开启话题的选择交给了黎七公主,事实上,如果黎七公主选择想办法求助,或者每次来得不要这么急切又可怜,她准备了几天都没有用上的安排,是能妥善将黎国使臣队伍的思路引开,也给这个女孩一点可以喘息的机会的。
但是,黎七公主也不知是被怎么嘱咐过,在这方面相当努力,让原本打算只来露面表个态诱导其他人想法的薛瑜,只能跟着她的选择暂时继续这样相处下去。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她一样,有办法走出困境。更何况,她也是靠着伪装的性别才有了机遇。加上黎七公主表露的态度其实始终只是来完成任务地相处一段时间,并不至于给薛瑜造成太大负担,因此,黎七公主的选择,薛瑜很难拒绝。
“我、我……殿下,听闻您于茶有所精研,我才冒昧来求见,希望没有给您添麻烦。”
黎七公主怯怯地说道,视线放得偏低,只在薛瑜手臂四周徘徊。旁人看上去姿态是少女羞赧如受惊小鹿,不敢直视心上人双眼,但放在薛瑜眼中,就只剩下受惊了。
好像她只要拒绝,就会让这个少女最后的努力和希望破碎。并非投怀送抱,也并非来祈求收留,而是在强权逼迫下不得不听从命运。
黎七公主在说完请求后,就好像松了口气似的,垂眼盯着裙角,显然是只等审判。但薛瑜拒绝她,只会让她的处境更艰难,这也是薛瑜试探几次后无奈选择维持现状,简简单单做陪游浪费时间的原因之一。
带着黎七公主,自然不可能去做些秘密的事,但也得把握分寸,不能让少女投注情感,薛瑜又想通过她来留下黎十二,兼之在短期内给黎七公主种下一些思想的种子,选择的去处就很有限了。
薛瑜淡声道,“茶道倒是不急,今日剧院有一场新戏,不知公主可有时间赏光?”
平康坊的风气好了一些,但故态复萌试图对清倌下手,捧场在剧院内搞七搞八的色心男人也有些。好在戏曲的名声打了出去,白日去听歌舞唱戏的人多了起来,薛瑜这个邀请也不至于显得孟浪。
剧院今天的确安排了一场戏,也不知是哪位小天才整理后专程来投了稿,初始版本的《木兰辞》,被改成了《木兰从军》,被拿着故事和稿件换脑子的薛瑜从中看到,点中排练,今日正是初次上演。
听到薛瑜开口,黎七公主轻轻点了一下头,声如蚊呐,“那、那便听殿下的。”
薛瑜怀疑,就算真告诉她要带她去逛青楼,这女孩子也是这样的回答。逆来顺受,乖巧怯懦。她身边这样的人实在太少太少,相处起来格外头痛。但想到这也是自己的选择,最无辜的就是黎七公主,心中的无奈烦躁也就淡去了。
皇帝无意联姻,她无意娶妻,也就是说,黎七公主注定要再回到她害怕的黎国宫中,若是多做一点,能让对方在未来的选择里有所改变,也算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