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文。”
摊主声音的确有些古怪,不似中原人语调。边城的混血和逃亡牧民总得谋生,没有干坏事,薛瑜也不会因为出身去让人报官。摊主说完,像才意识到该说些好话招徕生意,紧跟着补了一句,“郎君真疼夫人。”
薛瑜一怔,像簪子会咬手似的,立刻又放了回去。
陈关听到也是一怔,看了看那根簪子,其实看不出是男用还是女用。
“诶哟,嫌贵啊,小郎君,八十文,八十总行了吧!”
……不,她真不是想还价。
错过了一瞬时机,再想解释反而显得心虚,薛瑜挥挥手,示意陈关掏钱。
小城中的集市不过是单独选了一片空地摆开,前面尽头处,刚刚四散开的人折返回来给出新的信号。薛瑜不必招摇过市,没了再逛下去的心情,带着人往外走。刚走到集市外,一队兵卒就拦住了他们,从背后推出来一个脸色煞白的人,“这是你们的人吧?鬼鬼祟祟,是何居心?”
被抓住的画师哭丧着脸,眼神还止不住地飘向领头人手中捏着的画稿。
发生了什么,已不必多说了。没了多的外乡人和普通民众遮掩,他们的确容易暴露,但她真没想到,从踏入小城范围才过了一个多时辰,就被人直接抓获。
某种程度上,倒也值得高兴。毕竟,这说明了边城的防备严格。
薛瑜示意画师安心,有些无奈地笑了,捏捏眉心,再抬头时,身上模仿出来的任性纨绔气质尽去,止住摇晃又吊儿郎当的身形,举手投足间,皆是天成的威仪。
变化不过转瞬。
她的眼睛偏圆,本就自带一点稚气,刻意改变仪态,把平日画出的一点痕迹抹掉,看起来比真实年纪更小,扮起任性小郎君信手拈来,让人不由自主就忽略了她已经比大多数成年女郎还高这件事,只当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就像是那种随意跑出家门不回去、惹人生气,但是一讨巧卖乖,就让人一点气都生不起来的,被宠坏了的小孩。
但当她站直身子,那一点稚气就转为了亲和温厚,望之可靠,锋芒内藏。身姿挺拔颀长,肩平身正,神色端肃,修长眉峰略抬,眉眼皆深深,让人想起城墙,也想起未出鞘的刀剑,气度不似常人。怎么看,也不会当她是个孩子了,绝不是可欺的人物。
在发现可疑人物后,单独领了一队人来包抄的百夫长,看到对面显然是这批人的首领的年轻人前后变化,更是确定了对方不普通。
百夫长的心情绷紧到极致,总感觉下一瞬就要动起手来。
但薛瑜望着他笑了,破开两方对峙带来的紧张感,和气道,“抱歉,吓到你们了。不如,某随你们回营见见当前轮值守将,解释一番,如何?”
薛猛曾向薛瑜仔细介绍过,在北部边境线一部分属于东北军管辖范围的城池上,守将都来自东北军,军屯常在,但主力守军和守将会时常轮换调动,现在这段城由谁负责,她也不清楚。
刚刚不过是个谄媚管事的“中年人”也挺直了腰杆,陈关从怀里拿出自己的腰牌,不是当初禁军的那块,而是属于东荆第三卫统领的那块。
百夫长认字认得不全,但恰好上面的几个字他都认得,手一抖,差点把腰牌扔出去。
不管有没有正式去过东荆,也知道襄王手下只有两位将军,但眼前几人看样子不像说假话。百夫长判断不出真假,干脆带他们回去见守将。
要是真的,自然好,要是假的,得让将军决断才行。
303. 巡营(二更) 襄王殿下很关心我们……
“殿、殿下?!”
东荆薛猛的副将正好这段时间巡营到了这里, 临时接管,成为了这座小城的守将。一刻钟前,听说百夫长带了自称是“襄王第三卫统领”的人, 本着就算是骗人也得去见一面的心情出了门, 一个照面,当场差点跪下来, 还是薛瑜伸手托住了手,才站稳身形。
这边小城的兵卒们或许没见过薛瑜, 不认得,但他跟着薛猛可是拜见过许多次襄王的,怎么会认不出?短短时间里,他已经在脑海中把自己来这里后做过的事转了好几遍,确认没出什么疏漏, 生怕殿下回京是假,暗访是真。
倒也不是做错了事, 但上面人来检查, 谁心里都要敲敲鼓。
这下, 他哪还能让薛瑜等人在外面等。亲手给抓起来的“鬼鬼祟祟”画师和护着画师的侍卫松了绑,在前面引路进了营,进了往常的议事堂就忙着烧火倒水,好不容易被薛瑜拦下来,又一瞪眼, 表态要惩罚百夫长。
“殿下怎么来了?快坐快坐。诶哟, 这小兔崽子们怎么能当街带您走呢,我让他给您赔罪。”
薛瑜拦了一下他,看看游魂似的跟进来的百夫长,想也知道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忍住笑,“孟将军别忙了。带兵严谨,不放过一丝一毫的错处,这是好事,怎么能罚?要本王说,当奖才是。”
孟副将一拍大腿,“大将军还在,殿下这声将军可是折煞我了。叫我老孟就成,我老孟,听殿下的!”他颧骨上还有急出来的红晕,见薛瑜这么说,打量几眼确定襄王没有口是心非,这才敢相信这样被当街押送来营地的无礼待遇,襄王并没有放在心上。
营地里分的炭火数量都有定额,虽然在襄王出手下物资丰富起来,但习惯了精打细算着用,冬日时要商量事情大多都去了住处,像议事堂这样地方大又很少使用的地方,连炭盆都是刚从旁边分来的一半。
烧红的炭火明明灭灭,薛瑜推辞不过,喝了口热水,才听孟副将问起,“殿下回京多日,这是……陛下允您回来过年?”
不自觉地,连孟副将自己都把薛瑜到东荆,说成了回来,好像这里才该是她的归处。
薛瑜摇摇头,“等开春再回东荆,陛下命我来巡视北部边防,最迟明日就要返程。”
这里本就是最后一段城,直接说出目的也没什么。薛瑜望着神色一紧的孟副将,夸奖道,“我一路看过来,水泥和红砖都派上了用场,筑坚城堡垒,将士们的精气神和与百姓相处也不错,军民同心其利断金,北地苦寒,辛苦将军和众将士们连年守卫。”
“不过,若是不麻烦,我还想去营中和城墙上看看,可以吗?”
孟副将被夸得直搓手,嘿嘿笑起来,“哪有殿下说得那么好?除了出城不行,和一些资料军械我做不了主,得上禀将军外,您去哪都成!我给您引路?”
“麻烦了。”
薛瑜一行被看穿的时间正巧,白日训练和巡城结束,换防完的一列列军卒正忙着去抢吃食,也不存在被看去了训练布阵的秘密。军营里热闹里透着一股秩序感,薛瑜倒不是为了自己开眼,一方面是看看营中状态,一方面是给画师增加绘画素材。
边境军旅特别版的插图,在路上肉眼可见地变得丰富多彩起来,之前看的是侧面的对军队的变化和城墙守卫的描绘,也有军民同乐的柔软,如今却是实打实的军中景象,最贴近生活不过。
为大齐守卫边境线的,有中年也有青年,最小的也有十五岁的少年,常年在北握着兵器,手指上很难不留下裂痕或冻疮,整天风吹日晒下来,皮肤也很粗糙,但他们好像并不知道自己吃了苦头,笑闹声与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铸就钢铁长城的人们,同样有血有肉。
忙着吃饭的人,薛瑜没有打扰,等画师画得差不多,在她的示意下侍卫记的孟副将说出的故事也记了差不多后,在孟副将的引领下一行人去看了演武场、兵舍、小教室等等地方。
天色昏暗,演武场上还有在努力加练的小兵,在石锁挥舞和弓弦一次次绷紧又松开的声音中挥洒着汗水。兵舍里是大通铺,薛瑜看见有些惊喜。
“火炕的更换已经换到这里了?”
火炕的技术自然不是只交给了地方官们,用以安排暖房等等,保障百姓过冬。军中屋舍是最先更换的一批,只是人员太多,需要在屋中重建的建筑也多,搭建火炕的时候,在水泥彻底稳固之前,是不能上炕住人的,因此,只能一批批地轮流改变住处,依次添设。
薛瑜离开东荆前,听薛猛说营地里还有三分之一没盖完,现在竟是已经能腾出手来向外带动建设了。
可以想见,各处开设的水泥工坊和砖窑,年底应该相当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