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南嘉歪头轻笑,不像说起著书引经据典时的认真严肃,反倒有了几分俏皮。“我如今在国子监教书,有人听课,有人陪同,就足够了,殿下不必为我破例。”
她站起身,“天色已晚,殿下该回宫了。”
薛瑜想起之前遇到的那个少女钟南嘉,对书本典籍的热爱是她除了给家人的爱之外的全部,如今,或许才是拨乱反正,跨过许多年时光,走上了她期望的道路。
“好。”薛瑜点头应道,从怀里拿出那本新买的《拍案惊奇》,“自西城匆匆而来,此书今日开售,区区薄礼,聊表心意。秘书省筹备的邸报、新报纸和其他书册,学士都可以考虑一下提供自己的稿件,从一堂学生听到,变为天下人可看到。期待您的著作交印那一天。”
薛瑜双手递过去,钟南嘉接过,摸了摸封面字迹,“会的。”
她抬头却又是催促,“我送殿下出去。”
“不必了。学士留步。”薛瑜推辞间碰到了钟南嘉的手,瘦削见骨,她喉咙微哽,“学士保重身体。”
“好。”钟南嘉声音柔和,应了下来,“你们都是好孩子。”
天边晚霞翻涌,但时间并不算晚,太阳尚未全部落下。薛瑜走出院落,回头时,钟南嘉还站在门前,静静看着她离开。或许是她回头太快,让钟南嘉猝不及防,眼中的眷恋都没来得及收回,对上目光的下一瞬就退了几步走进房间。
钟南嘉不曾问一句辛苦苦楚,薛瑜也不曾提,只是絮絮闲谈,却好像一切都说过了。
薛瑜垂下眼,只当什么都没看到,径直出了如今的钟宅。上了马车才吩咐魏卫河之后带人注意一下周边安全,陈关去查查宅子里的仆从底,免得出了什么事。
杜祭酒来送钟南嘉返回,看上去只是因为逼嫁。但归根结底,钟家族老来纠缠钟南嘉,不过是因为没了主心骨主事,目光短浅只能看到一时利益的人就都冒了出来,贪图她嫁出去后换来的钱财和人脉罢了。
但早不找晚不找,偏偏在钟家几人真正被斩后才忙不迭找上门,明显是之前抱了不切实际的钟大等人还有救的幻想,人死后才无可奈何。
钟家本族里都有人这么想,其他人就更是如此了。之前没有人来找钟南嘉麻烦,不至于全部都是因为慑于钟家余威,但是应该也有一部分。
安阳钟氏彻底倒塌,一个身怀巨款却没有靠山的女人会遭遇什么,认真研究过案卷集的薛瑜,闭着眼睛都能数出十种以上的恶行。
两人分别应下,马车缓缓从东城绕回主干道,驶回皇城。
薛瑜走后,前些天入夜前从太常卿府上离开,又上门挨个拜访了乔尚书、工部尚书苏合和将作监大监几人的许袤,顺着薛瑜来时的方向走到东城,只看了一眼,在钟宅门前没停,就好像是辆普通过路的马车,并没有惊动薛瑜留下来的人手。
许袤低头在纸上写了几句话,“走吧,先回去。”
跟了他许多年的老仆挑亮车上灯盏,疑惑问道,“郎君今日仍不去见襄王殿下吗?”
许袤点点头,“明日,我们去鸣水县和隆山行宫。”
他接受委任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去见学生,而是按着自己的步调依次去见了与她熟悉的人。襄王虚岁十七,不像幼童一般,她基本的性子已经定形,他要教学生,先要了解她,而不是像过去一样,从幼时一点点接触教育中了解改变。
只是两盘棋,一沓襄王的手稿,他能看出襄王的抱负和心志,但并不全面。老师选择学生,雕琢学生,又何尝不是学生选择老师,让老师与之磨合。
窄棚的马车缓缓离开,刚回宫的薛瑜完全预知不到,自己将迎来一个什么样的王傅,她刚经历过一番心情波动,回到观风阁看着蝉生带来的帖子,向来能稳住的心情再次大起波澜。
薛瑜额角青筋直跳,把拆开后一股香粉味的帖子丢回蝉生怀里,“不见!”
蝉生屈膝应了一声,“以后林侯再送帖子来,奴都让马车行和清颜阁的人推了。”
“……不止得推了。”薛瑜想想刚刚帖子里写的什么,就脑壳痛。
林侯这个放荡不羁的家伙,之前不见他跳出来,这次回京却厚颜无耻地送来帖子,要请她去平康坊一聚,还在信里写了要她带够钱,不醉不归。
就算是真的从小看着长大的亲外甥,也不会有人带着未成年外甥去喝花酒,顺便要外甥结账赎人吧?!
薛瑜算是体会了一把年初林侯追上商队去搞七搞八,牛力等人却没能遵守规则让他回来时,遭遇的心梗了。
“平康坊……”薛瑜捏了捏眉心,灌了两口凉茶火气才下去,“陈关,去借人查查,只做记录就好,看看两天里有多少京官贵族踏进去。”
陈关领命,薛瑜坐在一楼等薛玥回来一起吃饭,顺手起草了一个减少乃至禁止嫖妓的稿子,刚写了开头,薛玥就跑了进来,“阿兄啊,我是不是打扰阿兄做事了?”
薛瑜绷着脸,以最快的速度把稿子折起来放好,“没事。”
296. 明目镜(二合一) 我不是小孩了!……
薛玥满头是汗, 好奇地看了一眼薛瑜折起来的手稿。
往常薛瑜处理公事,能拿出来在书房外做的都不是什么需要保密的内容,并不会防着她, 但这次似乎有所不同。薛玥克制住自己的好奇, 没有多问,在薛瑜面前两步停下, “阿兄今天去哪了,身上味道……阿嚏!”
薛瑜眼角微抽, 已然知道味道来自哪里,没等薛玥继续问,眼神示意下蝉生就迎了上来,“公主随奴来净手可好?要用晚膳了。”
薛玥心虚地瞟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阿兄等等我, 马上就好!”
人被带跑了,薛瑜按之前的思路补充几笔, 重收好手稿。
薛玥忙了一下午, 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 要不是还记得要和兄长一起吃饭,说不得就在外面脚店随便对付着吃了。晚膳送来的是索饼,鸡汤青菜煮得软烂,看起来小姑娘还维持着自己的形象礼仪,但吃饭速度飞快, 只差没配个唏哩呼噜的音了。
“慢点, 没人和你抢。”薛瑜好笑地摇摇头,敲了个鸡蛋慢慢剥壳,等薛玥一碗见底,才顾上回她, “阿兄只吃那么点吗?”
刚刚专注于碗里,一抬头,浓郁的香气才被迟钝的大脑接收到,薛玥发现了不对。桌上又多了几个大盘,爆炒羊肉、氽鱼丸……
薛瑜好整以暇地夹起一筷子羊肉,看着薛玥双眼跟着冒着热气的羊肉挪移,露出兄长的残酷打击笑容,“你还吃得下?”
薛玥摸了摸小肚子,终于反应过来刚刚薛瑜叫她吃慢点是为什么,脸色沉重,“我可以。”
晚上撑得睡不着,大不了就多走几圈!
但再怎么想吃美食,肚子的容量都是有限的,薛玥伸筷子的频率越来越低,薛瑜咽下一口丸子,“在国子监食舍吃得不好?”
“……这倒没有。”薛玥苦着脸,“我比他们轻松多了,还可以选择不在监内吃早晚餐,午后供应一顿点心,下课时间固定,去食舍能抢到什么就得看当时的速度和所在位置,去得晚了就只剩白水和面饼,就着限量的炒菜炖肉香味饱腹。我和余七住下一起吃了几顿饭,感觉自己都跑快了不少。”
薛瑜伸出筷子的手顿了一下。
杜祭酒看起来笑呵呵老好人,没想到还能拿出这种骚操作?
薛瑜:“我记得国子监里有普通监生和即将入朝的监生,都一样得抢饭?”
薛玥用力点头,“阿兄不晓得,还好将入朝的那些学兄们下课晚,能等到再晚一个时辰的第二轮,不然连他们也加入进来一起抢,我们哪抢得过?”饶是并没有被这悲惨的抢饭日常折磨几次,薛玥提起来还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