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扫过众人,“我不是故意阻碍你们的平常行商过程,但是,有一件事你们最好知道。八月十四,齐国襄王生辰当天,有一个极为恶劣、胆大妄为的家伙,受人指示试图纵火,被当场抓获。经过审讯,供出了袁氏”
刚刚被点到名的袁家主脸色瞬间煞白,“将军,我没有!你知道的,我家小孙子听话去了东荆游学,现在还没回来啊!”
临清袁氏向来唯卢氏马首是瞻,当然,再上一层,卢氏跟随哪家,他们就管不到了,只能就近抱好大腿为妙。两家关系维持得还不错,但面对这样的指控,袁家主还是慌了。
对他来说,卢家无可替代,但对卢家来说,扶持想上位的新的小家族,还是很轻松的。
“咳咳。”一直没说话,在袁氏陷入惊慌,引动其他人也紧张起来的时候,卢家家主咳嗽了两声,将即将陷入混乱的气氛拉了回来,“好了,小七,别吓唬我们的亲朋友人。”
卢将军哼了一声,站回中年人身后,卢家家主慢慢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希望你们还记得,我们越州,一荣俱荣,一损共损。东荆襄王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现在丢掉这个好脾气、不通军事的家伙,我们下一次遇到这样鼓励商事又乐于沟通的齐国人,大概还得等二十年。年轻人,只是想要一个道歉……”
一场时间不长的演说和利益重新分配后,越州上下集体通过了向襄王支付损害赔偿,以换来派人重新审问来还他们清白的机会。这不是最好的选择,尤其是支付赔偿本身就带这些做贼心虚味道时,但越州抓不到内鬼,又要交好襄王,暂时只有这个选择说服了所有人。
宴会散去,卢将军低头看着摆在几案上写满名字的纸张,“大兄,你知道是谁了?是不是?所以才让我挑出一个人来提示?”
卢家家主点了点在议事开始前要求自己的弟弟着重念的那个名字,“安润,丹阳安家这一代行五,安家的小儿子,之前出去的时候是行商,但没多久,商队回来了,独缺他一人。你想到了什么?”
“安五郎?”卢将军皱眉,“丹阳安氏,离国都最近的那个郡……他背后是谁?”
卢家家主叹了口气,“谢氏?我也不知道。安家是谢氏的附庸,但是这件事行事诡秘,也许只是个幌子。如果是幌子,说不得就是王谢之争。年初两家的小郎君才返回国都,这样层次的事,已经不是我们卢家能参与的了。”
在遥远的内陆越州被提起的王谢两家新生代,却不像卢家家主口中推测的那样关系恶劣。
楚国国都应天府,在颠沛的东齐最后阶段建成的皇城,除了威严和宏伟外,多了层堡垒的意味,巨石垒就的应天府城墙和内城中皇宫的宫墙如出一辙,双层防护保证了外敌入侵时也能在连续的攻城战中拖延足够的时间,等到救援抵达。
抛开巨石城墙不谈,皇宫的设计装潢无处不透着水乡的精致感,但接触到楚国核心权柄的人都清楚,真正决定议事结果的地方,并不在这里。分成内外宫的皇城只有小皇帝和平时处理各项事务、像一颗颗螺丝钉一样让整个国度运转起来的官衙。
权力的核心,只在盘踞于巨石城墙内的两座府邸之中。
应天府,谢府。
“……好了,阿夙,你从齐国回来之后,失败了一次,太关注那里了。现在,你该和你的兄弟一起,去好好休息一下,唔,从齐国传来的蹴鞠就是个不错的想法。或者,想继续读书?”
被以不容置疑口吻再次拒绝,排除出议事的暖阁的谢宴清回头看了看蒙着纤薄的蝶翼纸的窗棱,里面传来了新的声音。
“宇文氏可汗……石勒部……”
传到窗边的声音已经极为模糊了,但谢宴清还是没错过重要的几个词汇,在侍从有礼地遵循家主意愿将他请走之前,他摇摇头,和王明玕一起离开了这里。
空无一人的小道上,王明玕低声道,“远交近攻。起码现在看来,不会出问题的。”
谢宴清苦笑了一下,下意识看向西边,“有时候,我真羡慕她啊……”
275. 羡慕(二更) 镜花水月的努力?……
蹴鞠、休息、读书……这都是家长哄小孩子时常见的词汇。外人、甚至自家人眼中的王谢两家的麒麟儿, 再聪慧夺目,再能前往别国去坐镇一些事务,也仍不是那个真正的执棋者。在当权者眼里, 仍是个最好不要给予太多信任的年轻人。
谢宴清曾拿到过一些权柄, 但从齐国迅速撤离回来后,那一点也被收回了, 直到他能再次想办法证明自己,才能做为棋手重新出现在这里。事实上, 能连续来用一些细枝末节来举例说服谢家家主,已经是他占了血缘关系的便宜。
短暂的对话,直到两人回到谢宴清的院落,才再次继续。谢宴清捞出自家私藏的酒坛,靠在亭中, 失礼地用力搓了搓脸颊,“不会出问题, 就是最大的问题。我只怕太迟了。”
曾经风度翩翩的少年郎, 如今潋滟含情的桃花眼里充满了疲惫的血丝, 声音举止里都透着焦虑不安。
王明玕想了想,用两人之前的分析和高层评估分析后的结果来劝说好友:“好在,你也称之为镜花水月的努力。想让绝大多数人受益,除非他们有着共同的敌人。她想要让那些下等人觉悟,不管是钟家还是简家, 都是送上的开胃祭品, 但再发展下去,下一个献祭的只会是他们自己。除非,再有一场战争。”
有着谦谦君子外表的青年,口吻一如既往的稳重端肃, 但实际上,不如形容为冷酷。
看起来齐国还是皇帝薛泰的意志,但是一个锐意进取的年轻人加上不吝于用铁血手段稳固战果的老人,齐国的运转速度相当惊人。
在安阳城初见时的那个稚嫩的少年人,以他们措手不及的速度飞快成长起来,甚至已经到了不能轻易扼杀的地步。
不过,虽然超出估计,但齐国的发展目前来看还在范围内。商业和一些种植技巧的恢复、稳住民生成长、寻求外部助力等等,都只意味着即将走上棋盘的年轻对手,是一个守成之君。
要是一个新的年轻薛泰翻版,考虑到疯狂的对外扩张战争可能,或许还会得到重视,但,民生?商业?想在这个相对平稳的割据局势下守成,起码在大多数的观点分析下,收割齐国的路径虽然会曲折些,但不会影响它成为养料的结果。
毕竟,那些都是楚国曾经走过的路,没道理输给这个跌跌撞撞的后来者。
“不,不止于此。”谢宴清按着眉心,又喝了口酒,“父亲他们在齐国的布局一直太顺了,顺利只会加重他们的固执和偏见。天真、诚挚、执拗、才华,还有一点点恰好的运气。虽然我没有证据,但……”
王明玕看着他短短时间里喝掉了数倍于平常的酒液,眉心微跳,拦下了又拎来的酒坛,“你只是太在意了。
谢宴清摇着头,桃花眼里透着难言的苦闷。王明玕继续劝道:“谢伯父已经告诉过我们了,荆北得到的确定消息,只是看在襄王修堤的份上,暂时共存,玄刀寨那些人已经开始寻求草原的助力,东荆向外的出路随时能够堵死……”
“你应该还记得,我们算过的,东荆现在的财政完全建立在商业上,只需要断绝一个月,运转不良后,薛瑜就会彻底失去士绅的信任,对吧?”
“一次被截断而已,她只是借着齐皇的力量走上前台,未来我们还有很多次机会与她交手。这样就被吓住,整整半年,宴清,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我已经是第二十七次跟你一起去‘陈述重大发现’,但我们的发现,你也知道,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对上齐国、对上襄王的时候,你简直不像是我认识的那个谢夙了。”
聪明人被打败,尤其是在布局的意料之外方向被掀了桌子,总会出现些不妙的状态。像谢宴清这样,只是坚持认为齐国一定有其他阴谋或许也是表现之一。
即使,从各个角度来分析,忙着种地教书的襄王都无力参与半年内就会开启的战局。
知识垄断的破裂、商业地位的失去、选官制度会产生的部分影响等等问题,在战争面前,都只是再小不过的事。
“你不明白。”
借酒浇愁醉得格外快,谢宴清摇摇晃晃站起来,一丝不苟的装束中泻出一缕名士疏狂之气,再次说出了他被请出权力中枢时的那句感叹:“有时候,我真羡慕她啊……”
他的声音逐渐变得几不可闻,不同于侍从们以为的醉鬼的嘟囔,也不同于好友以为的喋喋不休试图证明自己。
“在那样的环境里,去笨拙建立新秩序虽然并不简单,但受到的阻力,远比身边存在许多个老东西的时候小。呵……”
轻微的语声从他双唇间喃喃而出,王明玕再去听,却只听到了逐渐变大的歌声。
“怨灵修之浩荡兮……”
谢宴清大约是醉了,竟会唱起这种抱怨的曲调。
王明玕摇摇头,只当没听到,让靠近的仆从带他回去休息。第二天再见到的谢宴清,又恢复了他熟悉的模样,好像醉酒后那一幕不曾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