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蒲说的茶室其实之前在苏禾远那里喝到茶的时候薛瑜就考虑过,但当时另寻供应去折腾一摊子事不大方便,就搁下了。如今何家自己送上门来,不去问问,多握一条能赚钱的路子在手上,着实可惜。
何期自称来自梁州,书中出现过的豪商重臣里没有一家姓何的,应当是旅居安阳城在寻找能更进一步的机会,却没有抓住之后的朝中风云,或者提前折在了哪家手里。
梁州与安阳城所在的雍州被群山相隔,虽是西齐自诸侯王起家的根本腹地,但因山路崎岖,政治与经济中心已经转移。何家既然自己有茶田,又能宠出何期那样大手大脚的孩子,想必是地方豪绅。茶又是楚国风潮之物,并不愁卖,只是全都要跟着楚国的风潮走,没有自己的出路注定要低楚茶一头。那么,她能打动对方的除了身份,大概只有制茶的思路建议了。
想到这里,薛瑜略略写了几笔改葱姜盐茱萸一应俱全的茶粥为清茶或盐茶的思路,又提了一句制茶可以尝试别的方法,让方案看起来似乎可行又明显有阻碍在前,作为敲门砖的糖衣炮弹。最后注上将择一午后上门拜访何家家主,落笔封信,薛瑜将信交给阿蒲,“关市了再去,小心些,不急着送。”
阿蒲点头应了,小心收下。薛瑜还惦记着路引的事,交代了两句铺子的安排,赶在太常卿规定的训练时间到之前,匆匆去南城寻人。这次有了具体位置,她干脆没从正门经过,挑不起眼的角落闪进平康坊,敲开如春楼后门。
这次换了个伙计守着后门,然而答复与上次一模一样。薛瑜多给了一锭银子,打听出癞头五居无定所,但的确认字且会些金石匠艺。
“三郎急着寻他,等他回来我定同他说。”这次的伙计眨眼就许下了承诺,就是内容不太正常,“保准下次给您拦下来,关在柴房里也得等您过来再走。”
薛瑜哭笑不得,“倒不至于,我明日或后日再来。多谢小兄弟了。”谢过伙计,薛瑜小心地溜出平康坊,去东市晃了一下才折返宫中。上次太明目张胆被皇帝抓到进红灯区倒不是大事,不过在别人眼里败坏一下“三皇子”的名声,添些风流传言,左右真皇子不是她,她半点不慌。只是林林总总在路引这件事上花了五十多两,她还是有些心虚的。
她刚走,后脚如春楼伙计又跑去报给了鸨儿。鸨儿捏着玉钗在燕娘子头上比了比,挥手让伙计下去,“来两次就想见老癞头鬼,那得是拿出大价钱教人高看一眼才行。该怎么表诚心就让他怎么表,要是两三次就不来了,说明啊,还不心急。”
伙计走了,鸨儿淡定的神色一下子变了,叹口气,“燕娘,你说主子这是要做什么?又让当个普通事情过去,又让另一条线盯着他作为。”
“你心思恁多。”燕娘子反手拨响胡笳,轻笑道,“我只想着好好一张面皮,偏是宫里的人,实在可惜得紧呢。要是宫外人,管他是男人女人还是不男不女,我就喜欢他那双眼,主子不在意,可以拐来一同进帐子,主子在意,就拐来报给主子再一同进帐,有甚所谓?”
鸨儿被她的口没遮拦噎住,干脆不说话了。
另一边,薛瑜紧赶慢赶换了身外袍跑进太常寺,刚进门就换成了慢走。被说教到第三天,她基本上摸清楚了这些守礼老头们的套路,再清楚不过要是被太常寺任何人抓住不合礼数的疾跑会被唐僧念咒般念多久。为了自己着想,遵守太常寺版严格礼仪十分必要。
昨日学的礼节格外繁杂,复习了一遍后,轮到了三跪九叩的大礼,“拜”
薛瑜集中精神,随着节奏一板一眼地做了下去。万事开头难,魔鬼训练前两日还累得够呛,到第三天时不知是乔尚书给的心得太有用还是身体已经习惯,反倒轻松起来。
一套流程走下来,天色尚亮,盯着她的三位夫子站在一处说话,给了片刻喝水休憩的机会,薛瑜抓紧时间喝了口水润润嗓子,没有耽误,很快又垂手站回阶下。
留着山羊胡的太常寺官员板着脸,“殿下还想继续?”
薛瑜被问愣住,“学自然要学好才行。学生不耽误各位夫子下衙,还是早些练习的好。”
“哈哈哈!”三人忽地爆发出一阵笑声,笑得薛瑜半晌摸不到头脑,“夫子这是……”
“明日殿下不必来了。”从来一脸疏离冷淡的太常寺官员温声道,“殿下已懂得基本,待回去了,还望多加练习。能够忘了却仍记得,将守礼变为自身合礼,方为大道。”
薛瑜从未听过他这样温和说话,头皮有些发麻。前几天要么是冷冰冰,要么是不悦黑脸,木板藤条招呼着纠正姿势,突然这样对她温声细语,反倒不习惯。
过了一瞬她才反应过来,也就是说,她能毕业了?薛瑜顿感压力尽去,笑了起来,按着他们曾教导的标准姿势郑重行礼,“学生谨记。”
直到三皇子瘦削的身影消失在几人视线,隐在窗后的太常卿才转了出来,苍老的脸上难掩失望。他们相互看看,长叹一声,惹得一墙之隔的秘书省那边响起一阵轻笑。
31. 权势 长寿面
坐在隔壁衙内理事的苏禾远为自己又倒了杯茶, 摇了摇头,“四处认师长,也不知哪来的脸皮。”说着, 他自己笑起来, “若非身份,怕是又要苦苦纠缠后多一个小古礼狂人了。”
他听着这几天下来隔壁古礼狂人们从不悦到惜才再到惊奇的变化, 起初的刁难与后来为了看她还能做到哪一步的加负在被训练的人看来区别不大,他这个局外人却看得清楚。那群老头子分明是动了爱才之心。
再想想, 他与那成天来“偶遇”的度支尚书,又何尝不是同样动了念头。聪慧勤勉之人,哪个不喜欢?
旁人心中如何想薛瑜不知,念着乔尚书的心得帮忙,出师了怎么都该去说一声, 她直往度支部走去。
与之前的安静不同,将近下衙时间, 院墙内荒腔走板的小调连成一片, 薛瑜甚至能听出几句在平康坊听到过的唱词, 显得格外有生气。
乔尚书一边想事情一边往外走,刚跨过门槛,就见对面薛瑜似在侧耳细听,想到自己夸口的良好环境,顿时大感不妙, 上前两步, “殿下怎么来了?”
他眉头锁紧,显然有心事。薛瑜扫了他一眼,暗暗留心,随着乔尚书往外走, 待二人离了度支部十几步远,发现他忽然放松了一些。
有问题。
本着互帮互助的精神,久等没等到乔尚书开口,薛瑜为教她礼仪道谢后,干脆自己问了出来,“乔公似遇到了什么事?”
“啊?哦!”乔尚书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先前劳殿下费心,账册表格如今用上可谓得心应手,再合适我们度支不过。如今只是些小问题,不必挂心。”人还没到自己手下,考虑到部内情况,他可不想把人吓跑。
先前他拿度支部日常工作里如何修改应用表格的问题来找过薛瑜,原本只是死马当成活马医,毕竟未曾认真学过数术,有天分也不一定能说出制作账目的道理进而解决衍生问题。谁料,三皇子不但给出了应用建议,“表格”一词也是由她命名,帮了他好大一个忙。
他不愿说,薛瑜也不深问,“好吧。乔公上次说的改旧账为新术的整理,应当是进尾声了?您手下的官吏相处融洽,当真令人羡慕。”她虽然不是财会专业,但前世段子看了不少,哪个加班加点盘账的财会人能高兴唱歌,那恐怕得工作环境相当好才行。
忙得头发都多掉了几根的乔尚书本就心头有事,下意识苦笑一声,“哪里。不过苦中作乐罢了。算学一道全靠苦修,算一二可,算千万难,总是绷着也不是个事,就放任了些,殿下见笑了。”哪里是他放任,不过是拉着一群难搞的下属对账几天下来,他们干脆不想干了罢了。
薛瑜心中一动,“我记得乔公先前说过,用的是算筹吧?”
她也是之前听乔尚书说起才知道,如今算盘还没有影子,主要使用的是木棍算筹指代数字,算一次账是件大工程。当初她去别的老板手下跑项目的时候见过老一辈机械师拿算盘算数据,加减乘除无一不可,她觉得好玩还学了一阵子,既然乔尚书受运算所困,不如让算盘来帮帮忙。
“我听乔公说起算筹后想了想,能不能将算筹放至一张算板上,一竖一位,加减方便。”薛瑜一边回忆,一边拿出怀里草纸匆匆画了几笔,指给乔尚书看,“上梁为五,下梁为一……”
乔尚书失言后顿感后悔,听薛瑜转了话头,不管她是否胡说,十分捧场地望过来点头。越听越感惊奇,脸上神色郑重起来。他听得出薛瑜所说内容的价值,数术一道发展艰辛,新的算板算法、记录方式无一不是经过长时间的尝试提炼而出,薛瑜口中的这块算板,从形制到计算口诀,完全是一套脱胎于当前用法的更成熟便捷方式,若真能用上,简直解决了他们一堆难题!
而这,只是他随口说起的一个问题。三皇子的天分远超他的设想!
“殿下大才!”他看向薛瑜的眼神变得灼热起来。薛瑜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只是有了现代的几千年底蕴,站在巨人肩膀上罢了,根本不是自己的能力,轻咳一声,“如此,乔公便能睡个好觉了吧?”
度支部积弊已久,乔尚书声音发颤,试探着问道,“然算学劳苦,无人可用该当如何?”
薛瑜有些诧异,他之前还说度支部都是些好人,怎么会无人可用?再一想,混吃等死的蛀虫哪个时代都有,也不奇怪。她随口道,“以算学为题,平日工作完成数量为辅,考校众人能力,可则用,不可则否,不做算学去做些别的力气活总是行的。再以算学为题向宫外众多账房商贾开考,换新吏入朝,自然不缺人用。”
考试是相对来说最公平的路子,薛瑜压下唇边笑意。如果乔尚书能听得进去,让她夹带的私货“考试”制度在齐国生根发芽,想来科举的未来也不会太远。如今官员需要定品推官,多出身世家,但吏不一样,大多出身低贱,被各个官员自掏腰包请来做事,衙门发话要招一批小吏,就算要求经过考校也不奇怪,应当不会招来世家的注意,最稳妥不过。
乔尚书看着夕阳下眼中带笑的少年,怔怔发愣。在三皇子口中,似乎就不存在难事,偏偏给出的解决方式看起来都很有可能实现,让他这个已过中年半点想不起做一番大事业的雄心的人,胸中都像被点了一把火。鼓噪的心声越来越大,他激动得满脸通红。
“若真如此、若真如此,何愁无人可用!”乔尚书喃喃道,他停下脚步,双手举起,对薛瑜郑重一揖,“多谢殿下指点。”说完,他快速告辞,回转府衙,挑灯疾书,赶在翌日上朝之前,将新的考校制度写上奏折,递了上去。
薛瑜见中年人步履匆匆,会心一笑。能帮上忙,且对方听取了她的建议,她心满意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