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瑜不能提前出发,该准备的事情也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只好顺路去了趟驿馆,询问黎国使臣何在。
被驿馆的人殷勤领着寻到西城,薛瑜抬头望了望四周,没想到最后会停在群贤坊。再往进走,却见自家群贤书社里站着一个没见过的老师。
老师年纪不大,论起身量怕是还没薛瑜高,脸色苍白,一双圆眼无害极了,只差把文弱二字写在脸上,讲起晦涩些的文字,自有一番雅致气质,让背后背着的木剑看上去更像是个装饰。
堂中读书声朗朗,上下的师生一时竟分不出谁年纪更小。阳光顺着开着的窗户投进去,一派清朗美好。
一路问路过来的驿馆的驿丞看着里面,有些发懵,结结巴巴地介绍,“殿下,这位就是黎国使节崔、崔郎君,怎么……”
姓崔?
薛瑜心思一动。守在门外与陈安并肩而立的中年人上来行礼,还没说话,里面的少年人就回了头,对台下的学生轻声告别后,将课堂还给了站在屋内一脸惊艳迷弟脸的老师。
崔齐光出来对薛瑜施礼,不卑不亢,“襄王殿下,崔某前些天在国子监受益颇多,听闻了群贤书社之名,今日机缘巧合前拜访。未曾提前告知,还请见谅。”
要是平常,薛瑜或许还能与他聊聊齐黎两国教育事业的不同,今日却不同。她还了一礼,打发走驿丞,一行人往院中而去。在树荫下站定后,她直截了当地问道,“崔郎可是黎国国相门下?”
虽然按理说一个使节罢了,不至于出动一国宰相家的孩子,尤其是像黎国崔家这种地位,就更不合适了。但不管是同姓,还是族中子弟,对黎国政局的影响力还是有的。
崔齐光一怔,没想到这位襄王说话竟是如此直白。倒是很符合他的猜想。
他的沉默让薛瑜误会了,“若不便说,便罢了。只是刚刚传来的消息,黎国荆州龙江决堤”
“什么?!”崔齐光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瞬间惨白若纸,惊呼脱口而出。没了书卷气后,他看着更像是个孩子了。
崔齐光下意识拱手一礼,转身要走,才反应过来失礼,连忙道,“多谢襄王殿下告知。方才听到消息太过震惊,失礼了。国相正是家公。在下崔氏齐光,出使齐国,为我齐黎邦交特来贺陛下寿辰。不过今日时辰不巧,需速速归驿馆与人商议此事,不知殿下是有何事寻我?”
国相之孙出使,这个规格还是不错的,除非齐国想要立刻开战,不然不会扣押使臣。国相之孙,也就是说……可能是被方锦湖借过名头的崔如许的儿子?
薛瑜心里转着念,面上保持着平静。话说到这份上,薛瑜还能拦着人不让回去不成?更何况原本来找崔齐光,就是为了让自己在安排的事情之前有点事做,稳定下心神才好回去继续搞水坝的事,通知到了人,薛瑜的目的就达成了,剩下的就要交给皇帝派去驿馆寻人的官员来。
薛瑜痛快地放了他走,离开时崔齐光竭力保持镇定,但匆忙的脚步暴露了他。陈安叹了口气,“难为他了。”
听这平和的语气,陈安对崔齐光印象不错?薛瑜偏头望过去,陈安的气色比上次见到时好多了,显然是想通了什么。
“前些日子,国子监群贤皆至,我这一介武夫也曾去旁听两日,略有所得。正巧碰到崔小郎君,聊起官学与私学,便邀了他来书社看看。崔小郎君家学渊源,旁征博引学识丰富,来时遇到一处书籍讲述有误,在屋外提出后,便接手随意讲了一会,只为他们开阔开阔眼界罢了。”
陈安解释了一下两人相识,忽地问道,“殿下何日离京?”
“三月初三。”薛瑜给了一个答案,“鸣水要调不少人去往各地,陈公若想与同袍和孩子们见面,可以这两天过去一趟。”
陈安摇摇头,“见不见,都一样。大家都是为了大齐做事,不必耽于情分忧心。当年随陛下出征燕山,我也曾护卫陛下左右,一晃却已经是十年了。我这老胳膊老腿的一介武夫,会的只有打仗、武艺,蒙陛下不弃勉强认了些字……殿下,觉得我怎么样?”
虽然陈安还远不到迟暮的年纪,但说起英雄迟暮,总是令人伤感的,薛瑜正想着怎么安慰他,就听他话锋一转。
这算什么?天上掉馅饼了?
一直以来,陈安对薛瑜都更像是一个长辈,可以带着孤独园合作,也可以帮她做事,但是真归属于她,为他效力,这却是没有的。
半年前她还在说服陈安让他允孤独园的人出来干活,怎么半年后就变成了,陈安毛遂自荐?
“认字的师父不需要一定是我,为殿下守书社的人也不一定是我。殿下去往东荆处处险要,某愿为殿下分忧。”
陈关抱拳,向她低下了头。
167. 忧虑 阿耶等你回来。
最初的惊讶后, 薛瑜反倒觉得这个发展似乎也正常了。
在她看来,陈安与其说是向她效忠,还不如说是表达一下自己想撂了书社的挑子不干, 去东荆的想法。不过去了东荆, 说实话,也没有这个更想去教兵法的中年人的发挥余地, 更可能的是带队操练侍卫,顺便加入未来要开的小课堂给人扫扫盲。
当然, 这个打算,就不必告诉陈安了。
薛瑜的欣然同意,让陈安肉眼可见地轻松起来,没过一会就带来了看好的新任群贤书社管理者。
他选的不是旁人,也是出身孤独园的老兵。蔡老头坐在轮椅上, 两只木头假腿看着有些吓人,不苟言笑绷紧的脸一路过来吓到了不少学生, 只有在看到陈安的时候, 才会露出一点笑影来, “拜见殿下。阿兄唤我何事?”
群贤书社作为私学,也是第一个站出来允许任何人来参与开蒙教学,和提供胥吏考试辅导的私学,在安阳城里称得上是标杆式的存在。虽然比不上现在被把控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的国子监,但也是需要严格控制的喉舌风向之处, 不容藏污纳垢, 也不能被其他人诱导偏了路子。
这样看,陈安选的人连严肃都是个优点了。
卸任了群贤书社的活,陈安回去收拾了收拾东西,没有与学生们依次告别, 只交代了教师们几句话,就包袱款款离开,直奔鸣水工坊而去。按照薛瑜的安排,他会随着鸣水工坊拨去东荆的人力和游医队伍一起,提前上路。
他唯一挂心过的就是孤独园里还年幼不满十岁的孩子们,这些孩子大多与当年一路捡回来的孤儿没什么关系,只是这些年无路可去被丢来孤独园碰碰运气的孩子、或是出门做活碰上的小流浪乞儿,但有仍留在京中守着书社的几个老兵们在,倒也不愁孤独园运转。
以前人可能因为少了一口饭吃,或是孩子病了没法救治干脆扔下,交给占了国家名声的孤独园来管。现在京城往来如织,只要肯干,就算没有田地也有法子过活。
陈安走了,薛瑜催了催冯医正,赶在三月到来前,一头扎进将作监的材料库里,开始折腾起新东西。等到她不眠不休搞了一晚上,才按着见到的舆图在沙盘上简单复原了几条雍州境内河流的模样,缩小了隆阳郡河堰结构让它能像模像样的摆在河流之间。
原本铺完了路就是要搞水利的,只要有耕地在侧或是造渠时规划到了,乡间水利的好处就谁都能吃到。不趁着有薅士族羊毛机会的时候多薅两把,光靠国库的钱,除非能让士族们把佃户土地全吐出来,不然又是养兵又是救灾,就得猴年马月才能搞起来建设了。
看薛家上数三代的头疼样子就知道了,要是能多收上来点税,也不至于雄心勃勃近百年都只能捏着鼻子慢慢磨。
薛瑜自认为是赶上了好时候,出门前默默感谢了一下薛家老祖宗和皇帝保佑顺利。春耕忙完,民力就又有一段时间能闲下来,不趁着这时候把《众筹修渠造堰计划2.0》拿出来,真正掏钱掏人的士族们都跑去花别的或是搞别的心思了,那怎么行?!
皇城衙门中少有人留宿,薛瑜算着时间差不多,让陈关派人去城门守着,等开了门就去揪苏合谈谈修渠的事。一路往内宫走去,换班的禁军见到她纷纷打招呼,“襄王殿下。”
由于常常等到宫门落锁前才会赶回来,不管是薛瑜还是她身边的人,守宫城的禁军早都眼熟了。
薛瑜刚点点头回礼,旁边官衙门突然一响,偏头一看,却是苏禾远。
“苏师?”
苏禾远眼神发虚,一看就是熬得狠了,定了定神才看向薛瑜,“三……襄王怎么在宫外?”认出了人,他立刻进入了状态,捏着两张墨迹未干的纸冲薛瑜挥了挥,“正好,殿下瞧瞧这两篇文章。年纪大了,只是一宿,竟有些头昏脑涨,遣词造句如何都看不分明了。”
自从因着“扬名”了的几册修订版书籍被抓去国子监搞辩论,两人就鲜少见面,虽然薛瑜知道苏禾远在搞文学这方面是肯付出辛苦的,但见到过去白天都能睡觉的苏师熬夜干活,还是十分新鲜。
他显然完全没意识到,薛瑜这个时候在外宫出现,大概率也是熬过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