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前一行扛着木棍和包袱的人先他们一步站定,城门卒检查的速度不慢,边查边聊,显然和来人相熟。等轮到商队,管事先一步下马,与城门卒攀谈起来,询问刚刚进去的一行是做什么的。
城门卒掀起眼皮看了看他们,“说了你们也不懂。行了行了,箱子拆开,马车帘子都撩起来,谁在生病主动站出来啊,别让人一个个去查。”边说,边往后走,一套检查流程显然是做熟了的,但过去鸣水都没几个商队会落脚,他们上哪去练熟?
疑问在管事心头飘荡,陪着往后检查,到一个马车前,亲自帮忙撩起了车帘,“差官,这是我家阿郎,从小身子骨弱些,但不是病了,您可千万别误会了。”
要说这次入齐与以前有什么不同,大概第一个要提名的就是边关入国境时关于疾病的问询检查,对于染病的人会反复检查。在边城,黎国商队就有过这么一遭,后来路上再没碰上过,谁晓得在这里又见到了。
城门卒皱眉打量车厢里的少年几眼,说话毫不客气,“我又没学过两手游医,你跟我解释没用。这样吧,我跟你们进城,你们在哪家客店落脚,我等会叫人过去瞧瞧。要是你们骗我,就别想上路了,等着吃牢饭吧。”
客店?
管事下意识将这个形容代换成了鸣水城里的脚店,一时有些头疼,连忙问道,“辛苦差官,但不知城中有没有何处院落可赁?我们住两天就走,绝不添麻烦。”
城门卒稀奇地看他一眼,“两家客店给你们住,你们不住,非要花冤枉钱作甚?这样吧,要是等会看过客店,觉得容不下你们,我跑个腿,去给你们张罗院子。”
“多谢多谢。”管事一边道谢,一边悄悄塞了一块碎银过去。各国铸钱不同,但金银总是通用的。城门卒颠了颠重量,正好能当做跑腿,不算出格,也就笑着收下了。
黎国商队带来的商品主要是水精器皿和海珠,在城门处打开大部分盒子一看,简直是珠光宝气,十分耀眼,要不是知道齐国京城附近有军营坐镇,不像黎国还有流寇山匪作乱,借管事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这里露财。饶是如此,也只是给城门卒看一眼,就赶紧关上了箱子。
城门卒对海珠的稀奇不似作假,但出乎管事预料,面对剔透的水精,他却好像一点也不在意,脸上甚至有点……瞧不上?
管事疑心自己看错,有意带着城门卒去连着看了几个盛放水精的箱子,这才敢肯定,城门卒不止瞧不上,还觉得这些东西很平常。
若是豪富之家,这个反应还正常些,但,齐国小县里的城门卒?管事惊疑不定地打量城门卒几眼,荒诞地猜测起会不会是钟家子弟无事可做,来这里假扮城门卒玩耍。
检查没有持续很久,城门卒和门前同袍交代几句,领着商队进城。他边走边道,“你们来得早,占便宜,要是再过些日子,商路彻底通了,我们成天查都查不过来,哪还会陪你们进来?”
自豪的语气让黎国商队管事差点怀疑,自己来的不是那个基本上所有商队都嫌弃不想停留的鸣水县城,而是齐国京城。只有见多了商队,才会有这样的心气吧?
他却是想错了,城门卒说着大话,心却砰砰直跳,路上碰到熟人都目不斜视,同手同脚走路差点把自己绊倒。鸣水县城的城门卒的确见多了商队,但他们见到的大多是抱怨和宁可留在城外也不进城的商队,虽然知道自己的家乡变了,但商路通畅之前,一天没等到没有受过去经历影响肯进城来看看的商队,一天他们就提心吊胆。
要给这第一个进城的商队留下个好印象。城门卒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
黎国管事问道,“差官定是在鸣水见多了南来北往的好东西吧?您觉得我们带来的水精,成色如何?”
在他心里,已经给这个城门卒下了深藏不露的定语,询问十分诚恳恭敬。
城门卒一愣,“你们那是水精,不是琉璃?嗐,我哪懂什么水精啊!我是当你们跑那么远,运了琉璃来,我跟你说,我们齐国的琉璃最好了,外面这些,现在可卖不上价。”
鸣水是个小城,从一条道走到头,就是另一个城门,大家都在一条路上行走,碰上的几率很大。黎国商队管事还在思考城门卒话里透露的信息,就见他伸手拦下了一人,“小杨九,你师父在不在?不在你来诊个脉。”
被拦下的少年衣着普通,看上去和佃户没什么区别,居然会是游医?黎国管事诧异地望过去,就见杨九连连摆手,“我可不敢乱诊”
城门卒拎着他后衣领子,“什么叫乱诊,我都听说了,中学医科第一就是你对不对?能考头名,你不能诊谁能诊?快去快去。”趁着管事发愣,城门卒弯腰在杨九耳边道,“这不是县令说的要注意别让人带进来生病的人吗?我要带他们去客店,你先去瞧瞧,拿不准再去喊你师父嘛。”
杨九这才点头同意,向黎国管事自我介绍,“杨某一介游医,医术浅薄,不知贵主人可方便?”
管事领着人去了后面的马车,城门卒砸砸嘴,反复念了几句杨九的话,嘿地笑了,“文绉绉的,怪好听。”
有仆役在后面,管事引了路表达了对医者的重视后,又回到前方跟在城门卒身边,他们进城已经走出二十多步,这时候他才看清楚,向来到处都是黄土、灰扑扑不起眼的鸣水县的确经过了修整,平坦的道路两旁,远处另一个城门附近显然新建不久的木制二层小楼两两相望,没有染上西北方常有的尘土,反倒有了些挺拔的精神气。
这还不是最让管事惊讶的,他看到县衙左右新盖起来的两间屋舍,颇有些新奇,其中一间在原本的集市范围上,以木制和灰色的土搭建而成。正被人扛着运进去的透明方板,折射出夕阳的余辉,整块板子甚至比他运来的任何水精都要漂亮。
“啊,那就是琉璃板,不对不对,平的这个叫玻璃板。”城门卒看着管事如痴如醉的表情,得意笑起来,“看来县学盖的差不多了,这就要装窗户了。没准不需要等到三月,二月就能念书了。”
“玻璃,装窗户?”管事不想露出没见识的样子,但堪比水精的宝贝,在这里只能做窗户,是不是太疯狂了点?是他们商队走错了地方,这里不是以贫穷偏僻著称的齐国,而是各种新奇玩意百花齐放,自家族学穷尽各种珍宝也无妨的楚国?
“是啊。”城门卒点点头。
县学是什么,管事自然是知道的。以前齐国别说县学,就连郡里的学堂也无影无踪,可从什么时候起,竟是重视起了这个?
管事心里有一肚子问题,全被从后面马车下来的杨九堵了回去,杨九对城门卒招招手,“没事,就是身子弱。”
确定了和管事说的一样,城门卒这才放下心,大步流星地带人往客店走去。管事的注意力没有跟上,回头看着杨九脚步轻快地走向县衙旁另一间狭小的屋子,“阿叔,《论语》怎么还没到啊?”
“莫急莫急,京城和各郡最近需要的数量多,调来的书不够,过两天就来了。少了哪里,也不会少了咱们嘛,别家县里,还没有这么多书呐!”
简单的对话在管事心头掀起大浪,他吃惊地看着那个逼仄又昏暗的屋子,屋子没有挂匾额,仔细回想一下,似乎同样结构的屋舍在路上一部分郡里也曾见过,也是在官衙旁边,长得仿佛一个门房角房。
这竟是买卖书籍的书肆!
他们一路行来,都没有过多停留,大城惊鸿一瞥,小城大多没有进城,而进城了的小县城也没有见到这样的书肆。由于没有深入了解,他们只当这是角房,谁晓得到了齐国京城外,不想和楚国商队一起进城免得引起误会的安排,竟会有这样的收获!
书籍在哪里都是需要珍重的,管事刚升起一点兴奋,忽然又想到齐国的过往,难免心灰意冷。齐国,能有什么好书?
回过神后,管事再一看,已经往前走了好一段路,印象里鸣水的脚店已经走过了,连忙阻止城门卒,“差官,差官是不是走偏了?”
城门卒茫然地看着他,抬手一指,“没有啊,两家客店不就在那里,你们不是要住下吗?”
管事顺着望去,刚进城时以为是哪家世家建起来的家宅的两座木制小楼已经近在眼前,酒旗飒飒飞扬,飞卷的布料像扇在他自以为是的脸上的一个个巴掌。
他揉了揉眼睛,才敢确定自己没看错。鸣水县城,是真的有了两家大客店!
常年走南闯北,对客店的规模管事心中有数,只看小楼大小,不说住下他们一行,再多来两个商队都住得下!
战乱时流传着一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到他身上,却是一冬之后,鸣水当刮目相待了。
“多谢差官。”管事羞愧地郑重行礼,反倒把城门卒吓了一跳,摆摆手,“走吧走吧,赶紧住店,我还要回去看城门呢。”
客店和它的外表一样,说不上精致,但足够舒适安逸,进门迎上来的伙计贴心极了,只需要说清楚需要,他们什么都能安排得妥妥当当,让管事差点以为这里是楚国大城的客店。
拿着房间号牌,看着女掌柜柔美的笑脸,管事回身扶了一下自家小主人。在马车里坐了一路的瘦弱少年新奇地四处看看,城门卒作为本地人在离开之前,看在收了钱的份上,为他们的晚餐做了推荐,“他们的炒五花和炒鸡丁都不错,记得尝尝!”
好么,又是压根没听过的。
管事进城后已经不知道生出过多少次怀疑,疑心到底自己是被楚国人嘲笑的乡下人,还是齐国是。
但他知道一点,起码现在看来,连齐国京城旁的小城都这样了,京城里留的惊吓不会比这里少。想到自家舒舒服服睡一觉,换了衣裳精神抖擞进城,而楚国商队只能待在马车上,做一堆腌咸菜味道的倒霉蛋,同行路上忍下过的气愤都化为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