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只按照手下能调动的人所擅长方向考虑,她手中的人才和预备役人才都更偏向内政,算上和镇守边关的武将的交情,薛瑜的第一选项只有西南。
但薛瑜没有立刻做出选择,皇帝靠在椅背上,平视着她的眼睛,“很难选?”他的眸光变得危险起来,“你不想去?”
封王加冠,意味着皇帝的认可,但它从来都不是终点,而是另一场考试的开始。
“四座城都很好,但儿对四城了解都不足,恳请陛下允儿逐个分析后,再回答您。”薛瑜答得很镇定,她本就没想过一直留在京城打转,面对加冠后的这场考试通知,只觉得总算等到了意料之中的大石落地。
“鸣水是第一座城,但它也是许多座城的雏形。儿早就想去边关看看,还要多谢陛下允许才是。而不论儿选择去哪里,在鸣水获得过的成功,鸣水积累下的经验,都能散到各处,让每座城池都能因地制宜地获得发展。”
鸣水工坊是其他城市复制不了的,但工坊存在的意义更多的是制造工作岗位和稳住经济,在鸣水可以是工坊,在西南可以是果树。更珍贵的可复制的城市经验,是种植技术、医疗、教育和按劳分配。
但对四座城不够了解,限制了薛瑜判断哪里更无法参考已有经验,需要她去开开脑洞、薅薅羊毛。她又不是绝顶的聪明人,虽然不怕难,但不去了解城池就直接选择,这是对城的不负责,也是对她自己的不负责。
“可以。”皇帝点头答应下来,“在你送来收成结果之前,都可以考虑。常修,去,把四城一年来送过来的文书整理整理,给老三在这里加个座。”
对于皇帝友情提供参考资料,薛瑜十分感谢,但在老板面前加班,就不那么美妙了。薛瑜头秃地回忆了一下碰上过多少次皇帝通宵达旦,深感前些日子折磨吏部加班的报应来了。
薛瑜主动申请去和常修一起找奏折,却被皇帝否了,“回去换身衣裳,再去量一下,让人多做几件衣裳穿。”
被反复嫌弃的薛瑜在考院待了七天身上沾了些饭味和墨汁味的衣裳,能在皇帝嘴里提到两次,显然是嫌弃狠了。薛瑜摸摸鼻子,赶紧告退。
尚衣局薛瑜不是第一次来了,但整个部门都在忙着做一件事的场面,她的确不曾见过。开着门的屋内,架起来的梯形织机上染成红色的丝线层叠向上,隔壁整理和染色蚕丝线的宫女手片刻不停,锤拉金线和描画着花样的宫女借着外面的天光正在忙碌,薛瑜进门时,收获了院中齐刷刷地回头。
以皇帝的节俭程度看,这样大手笔的一件衣服,不太像他的习惯。薛瑜心底有个猜测浮现,但又不能确定,只能把眼睛从华丽的织锦上挪开,不去想漂亮衣服的事。迎上来的女官盈盈施礼,掩口轻笑,“总算把殿下盼回来了。您回来知会我们一声就是,哪至于亲自跑一趟呢?”
这话说的薛瑜一怔,听上去好像不是皇帝随心安排的一次做衣裳,而是早就开始准备的一件大事。
流珠在后面小声解释,“先前殿下在外,又准备着考试的事,奴就都拒了。”
薛瑜想了一会,才想起来似乎是有这么个事,她埋头查资料写总结,不是大事全都拒绝了。意识到是自己这边的问题,再看有些过分热情的女官们,薛瑜也觉得可爱起来,道了声歉,被女官引着再量了一遍数据。
眼看女官拿了几个描金的花样在身上袖口领口比较,薛瑜有些紧张地后仰,“这是做什么?”
女官讶然道,“殿下不知道吗?为您量体,就是为了下个月大典前准备好您的朝服呀。”
这个朝服,显然和之前薛瑜穿的太子封王前的旧朝服不一样。刚刚在院中看到的布料从眼前闪现,薛瑜把疑惑咽了下去,镇定地表演着一个“八风不动严肃可靠”的皇子形象,全部花样和布匹试过,她才被热情的女官们放走。
“流珠,去打听一下,尚衣局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布料。”
门外薛瑜安排着流珠的工作,门内,刚送走她的女官们嘻嘻哈哈笑成一团,捧着心口感叹着三殿下短短几个月像竹子拔节似的,眼看就有了青年的影子。
“我倒觉得之前三殿下容貌堪比潘安,不怒自威,如今眉眼长开了些,却像是脾气更好了。”
这样的议论被其他人小声赞叹美色的声音压了下去,没有再继续,和薛瑜只有两面之缘的女官们没意识到,所谓脾气更好,不过是容貌略改,艳光收敛罢了。
回到观风阁,薛瑜很快拿到了流珠打听回来的消息。十月时尚衣局就已经开始准备新的布料,大部分布都能用库存,但特殊的暗纹和绣样注定了王的朝服外袍不行。
也就是说,在皇帝亲口告诉她会为她加冠之前,已经开始让人做起封王的准备了。皇帝笃定她能搞定鸣水。
薛瑜心头微烫,陪着皇帝一起加班也不觉得那么痛苦了。
虽然有加班在那里,但薛瑜其他部门的任还没卸下,时不时也是要出去转转,顺便转嫁一部分自己的头秃。
正月二十九当天,赶在年初第一个晦日大家都出去游玩踏青之前,在京兆府门外张贴出了最后决定录取的榜单。
随着张榜次数日益频繁,原来的告示栏就显得有些小了,京兆府外的空地上建起了新的榜文告示处,分到隔壁的书肆的差役被人问起时,还会顺便来帮忙念几句。
胥吏考试结果算是一桩喜事,锣声传得整个西城都隐隐可闻,被锣声吸引来的百姓都围住了官衙外,挤挤挨挨地看着榜单。
不管认不认字,凑热闹是第一。
更别说这次榜单张贴除了录取的四百人姓名和具体部门公示外,还贴出来了前十名与一千多人最后十名的卷子原件。大多数凑过来的人不认字,但谁的卷子漂亮还是能看出来的,尤其是在头部和尾部的极大差距下,对比相当惨烈。
认字的大部分涌到了前十的卷子展示下方,挨个看过去,去看看这些考上了、已经是胥吏一员的考生比他们聪明在哪里。而不认字来凑热闹的人,则嬉笑着对比点评起两种卷子的不同。
一千多人倒数十名里有人答得颠三倒四、胡说八道,有人字迹歪歪扭扭,有人干脆只答了几题,其他空白,和旁边的前十名说不上有多漂亮,但起码整洁的卷子相比,甚至有人武断地说出“这些人根本就是来玩”的判断。在玩笑中,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难免生出几分“让我上我也能考”的幻觉。
听说消息来看榜的考生有人欢喜有人忧,还有人掩面而走。公布姓名和编号的只有前四百名录取了的考生,但考生自己清楚自己的编号,被挂在墙上示众着实算不上什么好的记忆。
由于今日放榜,一众考官都不太放心,生怕百尺竿头走到最后一步折了,借了京兆府的地方,眺望外围。外面不管是已经算胥吏的四百人,还是落榜的一千多人,其实和他都没什么关系,但瞧见有人嗷嗷大哭,一时心有戚戚焉,吏部侍郎小心询问薛瑜,“殿下,此事是不是过了些?”
薛瑜诧异地回望他,“技不如人,就该想到有此日。”
吏部侍郎一噎,没再说话。其他人却议论起来,觉得不过是这么简单的考试,都答不出来,丢人也是自找的,一时竟是站在了薛瑜这边。
“寒门学子仍不上进,只怨天尤人、掩面奔走又有何用?”
薛瑜听着背后暗藏优越的议论声,压住唇角笑意。
看着放榜没有出事,官员们各自回衙,薛瑜说着去转转,从西市绕了一圈,又回到了京兆府外。有已经习惯了发布告示时人山人海的差役维持秩序,现场虽然闹哄哄的,但没有生乱。
被师长领着来看榜的群贤书社一众学生姗姗来迟,像他们在考试当天入场时一样,有礼貌和成队伍的一群人给旁观的民众留下了深刻印象。在站在最前方的差役重新从头开始念入榜的胥吏名字时,带来的三十多个人依次回应,站到了对面,最后四百人念完,群贤书社的队伍里,竟是只剩下了老师。
不管名次高低,但这参考就中的本事,实在太刺激人们眼球。几个月前疯传的群贤书社的各种传说顿时在人群里再次爆发,嗡嗡声不绝,最响亮的一声吆喝却是,“乖乖,教一个过一个,这得是神仙吧?”
之前被离谱流言扣在书社身上的神秘又怪诞的神鬼传言,由于他们的成绩,这一次完完全全走向了正面。也有人想起了当初群贤书社招生时的宣传,不禁动了心思,有些后悔,连声问着只负责张榜的差役,还会不会有第二场考试。
群贤书社领队的是陈安,他一身青袍,布包发髻,看上去凭空多了几分文气。在确定学生们都入了围后,绷着一张脸,宣传起群贤书社来。
内圈看到群贤书社神奇的人们此时正是好奇时候,自然任他讲,甚至还主动压制了旁边的嘈杂。宣传的是书社,但不像旁人想的那样主攻考试,而是表示接受任何家庭前来询问开蒙,书社内具体班级划分,整个一个招生简章。
在胥吏考试放榜被书社拐去招生现场之前,反应过来的差役们出声劝走了他们。和陈安一起过来的除了开蒙和突击教学认字的几个老师,还有被刷掉离开了六部的曾经的胥吏,他们回头望着人们眼中对新考上的胥吏们的羡慕和期待,心中痒痒的。
还在六部时,摸鱼拍马都是常态,看别人优哉游哉自己赶工只觉得苦,离开六部时还满腹委屈。可为什么,看自己的学生考进去,却这样快乐,这样后悔当初没有珍惜机会?
经过内部选拔参加了这次考试的三十多个学生,刚回到书社准备回家告诉父母好消息,休息一天去六部报道,就被与陈安通过气的前任胥吏们拦住,以自身经历狠狠泼了一盆冷水。
他们想要出人头地,想要做官,但在官衙里,他们只是最低的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