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生没有看他,跪下来给感觉莫名其妙踏入了修罗场片场的薛瑜磕了个头,“殿下之恩,奴不敢或忘。此事,奴愿为证。”
被忽略了的薛琅感觉五脏六腑都在乱转,他难受得厉害,“我养着你这么多年,为什么?”他并不想和兄长比较自己付出了多少,只是有些不明白。
斛生嘴唇还在有些神经质地颤抖着,看得出来他想继续重复着那些硬记下来的内容,却被自己阻止。
他望着薛琅,眼中似有烈烈火光,他古怪地笑了一下,“殿下,奴当了您这么多年的狗,可奴也曾是人啊。您是不是忘了,您在宫宴上看到个小孩,想要他来当狗,没多久,您就从官奴里挑出来了我。”
“……是我?”薛琅张了张嘴,“怎么会这样?舅舅、舅舅怎么会做这种事?”
虽然他看到了女婢和受折磨的斛生,但私心里还是愿意相信钟大钟二的,本能地抗拒接受真实。可如今斛生告诉他,十年前钟家就藐视法律皇权,把一个哪怕再小的官吏家弄得家破人亡,只因为他觉得小孩好看,想要一条小狗。
薛瑜已经看明白了斛生的满腔报复心,选择她或许是因为曾经原主的一片好心,或许不过是因为她是如今薛琅的对手。她让陈关拿着一份抄录的账本过去,递给薛琅,“那你就看看,你的好舅舅做过些什么吧。”
私贩矿藏,寒食散……哪一个都够钟家喝一壶的,更别说里面还有令人心惊的一部分买入人口后标注损耗的人口数量,这部分人去了哪里,不得而知。
薛琅记得寒食散,当时他想整薛瑜,专门问过舅舅什么东西更合适,那时候舅舅还三令五申不许他好奇碰这个,说是正巧认得一个游方道人手里有,再多了也找不到了,他还觉得是舅舅交游广阔,十分有手段。可现在他看到了什么?
他只看了几段,字里行间都令他不适。他记得提起有家人被拐走和有家人被强迫采矿的同袍聊天时压抑的哭声,那哭声像响在他耳边,站在对面的斛生眼中明亮的光不是对他的期待,而是刻骨的恨意。
他们之间,从来不是朋友。
从进入钟家庄子后撑着的一口气突然散了,他的人还在这里,魂却已经不知道丢去了哪里。
薛瑜让人带斛生去住下,将写出来的账本互相核对后留了一份,另一份交给了陈关,让他去细查核对之后再上交汇报。回头看见扶着楼梯口墙面勉强站直,手里账本记录已经不知不觉捏皱了的薛琅,少年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仿佛被所有人抛弃。
昭德殿钟昭仪得了消息知道儿子回来了,左等右等没等到人,担忧地派人过来接人。嬷嬷在楼下轻声说明来意,却突然踩中了薛琅痛脚,他回过头大吼,“我不回去!”
吼完薛琅捂住额头,有些后悔,语无伦次地解释,“没有,我就是还有事和兄长说,对,我不回去了,让母妃不用担心。”
打发走嬷嬷后,他慢慢滑下来,靠着墙蹲着,散发着颓废的气息。
要是他这时候还为钟家辩驳,那就是无可救药,薛瑜也懒得理他,但薛琅这样愧疚又痛苦,显然受了很大打击,无法面对,薛瑜倒想多管一下闲事。
她走上前,看着鼻头发红的小少年,“你觉得这是假的?还是……”
“没有。”薛琅反驳得又快又急。
薛瑜顺手抓了两把他顶风冒雪回来,还湿漉漉的头毛,像揉着一只小狗,“那你会去告诉你舅舅,斛生做了什么吗?或者,你想去找陛下为你舅舅们求情?这也是人之常情。”
薛琅吸了吸鼻子,仰头看她,“我不知道。”
他知道斛生“偷”了账本后,反而没有很生气,这样的报仇,其实很合理。去揭发斛生,将斛生和薛瑜等人交给舅舅来处理,阻止账本的乱子继续发展他可以做到,但他并不想这样做。可律法上,钟家犯的错太大了,他也不能看着疼爱自己的舅舅们死。
他想起当初小林氏指控的引蜂布料的事,人心里有了一个怀疑,就会不可避免地生出第二个。小林氏真的在说谎吗,还是说谎的是他的舅舅们,他们在山上引蜂,甚至……勾结外人运来猛兽。
……不不,他那时也在山上,舅舅们怎么会做这种事?他回来之后舅舅们对他的担忧也不是假的。
薛琅看着薛瑜,好像回到了行宫那夜,迷茫地等待薛瑜指明一个方向,他重复道,“我不知道。阿兄,我该怎么做?”
他羞愧于自己的怯弱,也被自己刚唤醒不久的良心折磨得浑身难受。
薛瑜耸耸肩,“那就先去睡一觉吧。”薛瑜拎着他的衣领,往楼上拖去,“明天腊日祭祀不能耽误。祭祀完了你是不是得回去了?那你就还有半天可以考虑。”
她不会帮他做这个决定,但在这种三观收到冲击的关头,也不介意收留他一夜。
被拖到床上摁着睡下,薛琅呆愣地看着兄长离开,那瘦削的身影此刻却显得无比可靠。
薛瑜倒没有真的全心全意相信薛琅不会找钟家传话,叫来两个近卫和新提拔上来的一个侍卫吩咐几句,为可能发生的事情做好预案。再折回去看薛琅,这倒霉孩子居然已经睡着了,就是睡得不太安稳,一直在哭。
135. 迷茫(二更) 为什么要做那些事。……
薛琅夜里睡得并不安稳, 似乎一直在追逃之间挣扎,清晨到了往常每日训练的时间清醒过来,一边起身一边摸索着身边, 要叫同伍的队友们起来。睁眼看到床顶上的精致绣帐, 恍惚了一瞬,这才想起他不在营中, 而是回了京城。
“四殿下起了。”门外守着来唤薛琅起来用膳的流珠手下小宦官还没敲门,就见门自己开了, 垂首恭敬地将托盘上的朝服往前递了递,“奴来送衣裳,伺候四殿下洗漱,殿下在楼下等您一同用膳。”
度过最初在军营中无人伺候的时候,见小宦官凑上来浑身都不自在, 薛琅有些不适地避了避,“我洗过了。”
小宦官察觉他的抗拒, 没再上前试图为他打理乱糟糟的头发, 低声应了一声, 进屋收拾起脏水来。
要是斛生在,不用他说也能明白他的意思。
薛琅意识到自己脑袋里冒出了什么念头,下楼梯差点把自己摔出去。
今天腊日祭祀,皇帝那里的训练暂停一天,薛瑜早上出去跑了两圈, 回来就看见昭德殿送来的偌大一个食盒和准备好的衣裳。钟昭仪生怕在她这里让薛琅受了委屈, 人送完东西,现在还等在下面要见薛琅。
有人照看,薛瑜也就不插手了,听见楼上木梯响声, 跪坐在一旁的婢女嬷嬷们紧张地抬头望过去,瞧见皮肤黑了一个度,浑身上下透着乱糟糟的薛琅,当即有人捧着心口险些昏过去。
“阿兄。”薛琅唤道,有些忸怩,“多谢你让我住下。还准备得这般齐全。”往年他的祭祀是像薛瑜一样,在后宫里跟着母亲一起完成,皇帝统领百官出去祭祀是完全没有他们份的。他来住了一夜,薛瑜准备了写着明确祭祀顺序和位置的单子,早上还让人来叫他起身,妥帖极了。
薛瑜诧异地瞥他一眼,没明白薛琅什么时候变成了腼腆小孩,“钟昭仪派人提来的你的朝服和早膳,有什么话要带过去的,现在快些说吧。用完膳就要去宝德殿跟随陛下一起出行了。”
皇子们第一年跟皇帝一起出去祭祀,后宫妃子还是照样留在后宫,回来后不在宫宴上找机会,薛琅怕是和钟昭仪一面都见不上。
薛琅这才注意到旁边等着的熟悉面孔,母亲身边的嬷嬷连声发问,句句疼惜,让他皱成一团的心像泡进了热水,暖洋洋的。
“……嗯,我会的。在营中大家都很照顾我,也听我的话,让母亲不用担心。”
两边以屏风相隔,薛瑜吃着早饭听那边薛琅乖巧应答,忽然想起来之前薛琅似乎也是十分听钟昭仪的话。
这样看,皇帝像是倒了八辈子霉,四个儿子就剩下一个神经病一样的方锦湖,一个暴躁恶毒的熊孩子。不过薛琅被社会毒打矫正过来,在军营中洗洗脑后,意外的心软乖巧。
薛琅如今意识到了一点钟家背后的黑暗面,但他显然还不能割舍这段亲情,没有人会告诉他钟家与皇权之间的矛盾。
薛瑜垂眼望着碗里的索饼,想起方锦湖说过的“钟氏成于四亦可败于四”。坚固的堡垒从内部崩塌总是更容易的,斛生从内部拿出了矛,但只要薛琅在,钟家就不会彻底毁灭,反之亦然。
她要处理钟家,薛琅是一个绕不开的坎。
“阿兄?索饼都泡烂了,你尝尝我这个,母妃做的炙羊肉,可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