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背对着他们靠在几案边坐着,声音里听不出怒气与焦急,冷静到有些平淡,“除了老三,人都回来了?”
“山顶留守巡查失踪。工部侍郎方朔未归,林内、崖边和大路都有他的衣料留存,应是与三殿下一同坠崖。方朔二女据称上山寻父失踪。”
“咳咳咳!”皇帝咳嗽完,深吸了口气,“朕,亲自带人去崖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第一次起身晃了晃没有起来,扶着小几才重新站起。
这是不理智的,但君王的意志得到了执行。
“咔嚓”又一道闪电劈过,暴雨倾盆而下。
皇帝走出殿外,后知后觉意识到薛瑜真出事了的薛琅连滚带爬追了上来,“陛下,陛下!让我去吧,我去找阿兄!”
殿外,刚回来不久的许多人聚集而来,有些人身上还绑着染了血的白布,他们都是被薛瑜的侍卫们救过的,听说薛瑜还没回来,自发来皇帝殿前请命。伍九娘和伍二郎跪在最前面,“陛下,请让我们去搜山吧!”
薛琅跑得太急,被殿外台阶绊倒,脚下一软摔进雨中。他忽然就失去了爬起来的力气,脸被雨砸得生疼,躺在雨中嚎啕大哭。守在殿外的钟家小辈们反应很快,要抬薛琅离开,不论是走出大殿的还是跪在外面的众人,没有一人目光落在他身上。
像被分成了两个世界。
“禁止出行,违令者斩!”皇帝暴怒咆哮,手中长刀泛着雪亮白光。
伍明几步跑上来硬生生挨了皇帝手臂一下,才止住刀锋下落的势头,他回头给了伍二郎一巴掌,“滚回去!”
被留在行宫带队维持秩序的几位将军迅速带兵挨个将一群刚刚受过惊吓的小崽子们押回去,皇帝翻身上马,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君子不立危墙!”
“殿下,多您一个也没帮助啊!”
“殿下,娘娘和家主都还在等您回去!”
薛琅挣开几人手臂,冷笑出声,“你们都觉得我是个废物、我不是人,是不是?那是我兄长、我三哥!滚开!”他踹走了又缠上来的一人,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追在后面的钟家子弟被狠揍了两次后,分成了两队,一部分去钟昭仪别苑报信,一部分继续跟着薛琅。
雨下得太大了,加上在山上积累的疲惫,揍过几次人后薛琅连手抬起来都累,往前跑也比走路快不到哪里去,他只能勉强辨认方向,没跑出多远,就和一个小身影撞在了一起。
两人都跌在地上,对面的女孩先爬起来,认出是他后,本能地缩了缩,然后急切发问,“四殿下,阿兄呢?阿兄怎么还没回来?”
骂人的话在薛琅喉咙里卡了一下。如果是薛瑜,她会怎么做?
薛琅站起来,揪着小女孩手臂笨拙地把人抱起来,护在怀里,恶狠狠道,“给我指路,回去往哪走?下暴雨往外跑,你没脑子吗?!下人都去哪了?!”
薛瑜的别苑内,只剩下一个还在熬药尚未发觉公主悄悄跑出去的奶嬷嬷。向来极少离开别苑的流珠在这个暴雨的夜晚,站在一处窄小的院落中,刚刚关上门。
方朔重伤坠崖的消息已经传到了家人这里,小林氏送走了来通知消息的军卒,连门边伞都忘了拿,摇摇晃晃走过大雨,神志恍惚地推开门,“不可能、不可能的,他们为什么要害他……”
被捆着倒了一地的丫鬟和方锦绣看着她,目露惊恐。
还沉浸在丈夫出事的巨大惊惶中的小林氏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人从身后按住。流珠将袖箭尖头抵在小林氏咽喉上,浅浅笑了一下,“别动哦,会死的。”她眼中含着泪,目光却无比坚定。
“什么人?!”
流珠反问道,“为什么不可能?他们又是谁?”
“我、我不能说。”
“那就是钟家了。”流珠说出殿下之前预测的可能性,小林氏呼吸粗重了许多。流珠垂眼想了想,“他们已经害了你丈夫,现在能救他的只有你,什么都不说,你不会想要他稀里糊涂就死了吧?”
小林氏被流珠描绘的可能逼得一个劲发抖,“我没有!我不想的,都是钟家!对,钟家嫌弃嫡女纠缠四皇子,还专门来恐吓过方郎!”
流珠袖箭压得更深了,握着小林氏手臂的手用力极大,语气却十分轻柔,“所以,是你丈夫连累了三殿下?就算人救回来了也难逃罪责,你是不是该替他戴罪立功?”
提到三殿下,被带偏了思路的小林氏猛地变了个嘴脸,将责任全推了出去,“他们、他们肯定是想着一起给方郎和三殿下一个教训,天哪,毒蜂怎么会伤到方郎!”
流珠眼中透出恨意,“毒蜂?不对,你在说谎,是兽群!”
“什么兽群?他们居然敢放野兽?!”军卒说得简单,小林氏根本不知道山上发生的意外是什么,被吓得往后一仰差点昏厥。流珠手中的袖箭抖了抖,在她脖子上划出一条血痕,小林氏更害怕了些,“别杀我、不要!”
“一定是他们!我没想让三殿下死的,他们骗了我,说只是一个小小的蜜蜂蛰一下的教训!我连一块布都没有留,可他们还是要害人,不是我的错,不怪我的……”小林氏哭了起来,方锦绣听着她一点点吐露真相和不停为自己开脱,脸色白了下去,看着母亲像看见了一个陌生人。
“为什么啊?”方锦绣被布条勒着嘴,尽可能清晰地问道。
“因为她嫉妒。”房门被另一人推开,林妃妆容尽花,狼狈极了。她进门揪住小林氏的头发就扇了两个耳光,咬牙切齿道,“你要她倒霉,要我倒霉!真是好本事!”
雨,越下越大。
81. 替身 我为什么要你死?
薛瑜是被暴雨声唤醒的, 刚睁眼还有些困倦,继而就察觉了问题。她不动声色合拢眼帘,从缝隙里打量外界, 方锦湖坐在她斜对面堵着洞口靠墙睡着, 洞外被风砸进来的雨滴溅在他长睫上,安静得仿佛一幅画。
他醒来过了。
薛瑜握紧手中不知为何没有被取走的匕首, 出声提醒道,“钟兄, 坐进来些吧。”
她记得睡过去前她还坐在洞口,然而醒来就又挪回了里面,仿佛被人强行平移。刮进来的寒风碎雨让薛瑜从骨头里发冷,反倒是方锦湖像感觉不到什么似的,往洞口一靠, 一动不动。
方锦湖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 “第二次了。”
他没有笑, 不古怪也不温柔, 稀奇的是脸上的妆容居然丝毫未掉,些许被冲花了的地方也未影响整体效果,这样一张温婉病美人的脸一片冷漠时,自骨子里透出的那种戾气邪肆就露了出来,竟意外地与薛琅有些像。
漫天雨声压住了他的声音, 薛瑜没听清楚, 又说了一遍,“雨太大了,进洞里吧。你又不是神仙,坐在那里风吹雨打, 是生怕不生病么?”
方锦湖慢慢勾出一个笑,“郎君相邀,妾自当从命。”他抬步走过来,紧挨着薛瑜坐下。一股冷气被他带过来,薛瑜忍不住打了个颤。方锦湖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又往她身上贴了贴,没一会薛瑜肩头就全湿了。
原来不是外面的冷风,是这个神经病自己吹风淋雨,落了满身寒意。
薛瑜没有说话,方锦湖也没有,两个人静静坐了一会。从前薛瑜从未想过能有与方锦湖并肩坐着心平气和的时候,她考虑过的说服方锦湖,也是在侍卫随行的情况下诱之以利,如今却是命在他手,偏偏又觉得格外安定。
要是他想杀,刚刚她睡着的时候就杀了,被她划了一刀还不报复回来,大概只剩下有利可图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