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弘礼不认同他的理由,神色严肃,语重心长道:“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也是个能吃苦的孩子,那时候的精神去哪儿了?做人不能忘本,不论走到哪个位置,都别忘了自己来时的路。”
老爷子最后下了决断,不容他再反驳:“我不管你对外怎么交代,这是你必须给小川看到的诚意。”
翟湛英手指在身侧收紧,骨节泛白,心中暗恨,却不敢表露半分,只能忍辱颔首道:“是,父亲,我会照您说的做。”
同样是私生子,凭什么路行川就那么好运,就凭他是翟劭恒那个短命鬼的种吗?
翟弘礼越是偏心,翟湛英就越不服气,这么一大通敲打,不就是想提醒他认清自己的位置,将来好给路行川让位么?
虽然现在老头子还没提到继承权的事,但翟湛英几乎已经可以预见,若那份遗嘱更改,他这些年的辛苦筹谋便都成了笑话,只因差了一丝血缘就功亏一篑,全为他人做了嫁衣。
翟湛英绝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他死死掐紧掌心,用疼痛提醒自己隐忍,心里已开始盘算该如何对付路行川,翟弘礼见他低头,叹了口气,又开口道:“你也别因为这个就对小川有什么不满。”
“当年小川和他的母亲在来半山的路上出了车祸,若不是那天,以宁正好来见我,路过帮了他一把,这孩子还不知道要多吃多少苦。”
翟弘礼没在饭桌上再提这事,是不想路行川再伤心,告诉翟湛英,则是希望他能和自己一样心疼这孩子,以后也多照拂着些。
“以宁对小川有恩,就是对我有恩。你和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想再追根究底,好歹有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可不能亏待了他……”
老人还在说话,嘱咐翟湛英要给足分手费,除了现金和各种动产不动产外,还有每年的大笔赡养费,要一直付到姜以宁再婚;若姜以宁不再结婚,便到终老为止。
他考虑得可谓周全,却没注意到自己提及那场车祸时,翟湛英面上一闪而过的异样神情。
那一丝怪异转瞬散去,翟湛英又恢复了平常的稳重表情,连连点头应是:“父亲放心,小川是大哥唯一的血脉,我一定会照顾好他。”
“还有以宁……就算离了婚,我也永远把他当做我的爱人,我会对他负责的。”
离婚证是在第二天中午前送到姜以宁手上的,也不知是走了什么关系,甚至都不需要他和翟湛英本人到场。
大抵也算一桩喜事,证件鲜红的颜色和结婚证一样喜庆,内里钢印齐全,做不得假。
姜以宁从翟湛英手里接过那本离婚证,指尖触到封皮、实实在在地拿到手的瞬间,心里好像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彻底消失不见了。
没有昨天的欣喜,也没有任何难过或是感叹,只是尘埃落定的平静和淡然。
这场与过去的漫长告别,终于在此刻画上了句号。
他微不可闻地呼出一口气,将那离婚证贴身收好,翟湛英见他一脸平淡,不欲与自己多说一句话的冷漠模样,胸腔中总有股说不上来的烦闷。
“姜以宁,这下你高兴了。”
男人的声线低沉沙哑,带着某种压抑的不甘和自嘲:“其实你和我有什么区别呢?十三年的感情,比不上和路行川的一个月,你还说你爱过我,你根本就不是真的爱我。”
姜以宁抬起头,目光依旧平静,却十足认真,他看着眼前人熟悉的眉眼,淡淡地开口道:“翟湛英,不管你信不信,我爱过你。”
又听到姜以宁说那个字眼,翟湛英的心跳不自觉地加重,呼吸微微一滞。
他喉结滚动,听见对方继续说下去:“你一直以为,我是为了姜家,为了那笔注资才和你结婚的么?”
姜以宁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句句锥心:“不是的,翟湛英,如果那时候我没有爱上你,就不会答应你的求婚。”
“你的确帮了姜家,但假如没有你,我也会再想别的办法,实在不行,大不了就劝大哥接受现实,直接宣告破产,一家人过普通的生活,也不是不可以。”
姜以宁虽然从小在锦绣堆里被娇养长大,却对物质和所谓的上流社会并没有什么执念,他本来就不是非要做豪门少爷,即使家族破产,他也能够承受最坏的结果,或许一开始会很困难,但一切总会慢慢好起来。
他愿意和翟湛英结婚,最重要的原因还是爱情,这个对于其他同阶层的人来说,最幼稚可笑的理由。
而十三年前的翟湛英,也是真的爱过他的,姜以宁能感受得到。
哪怕只是爱他新鲜美貌的皮囊,爱一个精致的幻影、一个充满欲望和纸醉金迷的符号,并不关心他的内在,他的思想,只是把他当做装点成功人生的花瓶、炫耀财力的金丝雀,是对宠物居高临下的爱,但也是真切地让他得到过一份沉甸甸的爱。
年少的姜以宁爱翟湛英,也必须爱上翟湛英,不然他算什么呢?
比起接受被家人当做工具和牺牲品,他宁可相信自己是被爱的,而后在爱的麻痹里,走进那场梦幻的婚礼。
但当翟湛英的爱开始褪色,姜以宁也不得不面对现实,重新审视他们的爱情和婚姻。
“其实跟你回去之后,有好多瞬间我也想过,要不然就这么算了吧,忘记那件事,继续和你在一起……
可正因为我爱你,才容忍不了爱的破灭。只要一想到你和别人睡在一起的样子,我就觉得恶心,你每碰我一下,这种恶心就又涌上来一次,我没有办法忘记。”
姜以宁略皱起眉,但只是轻微的本能反应,就像看见水面上落了一只细小的虫子,水波微荡,轻轻拂去便又恢复如初。
曾经让他那样痛苦的出轨、背叛,如今竟也能面不改色地说出来了。
翟湛英凝视着他美丽如初的面容,脸色已变得苍白起来,唇角颤动,好似想要反驳什么,却又无从开口。
“在我们的婚姻关系存续期间,我从没有背叛过你,我和路行川,也没有发生过任何朋友以上的关系,我不像你,能随便和爱人之外的陌生人上床。”
姜以宁并不躲避翟湛英的目光,他问心无愧,全部说出来后只觉得畅快。
翟湛英最后听到他说:“是你先不爱我的。”
事已至此,翟湛英也知道姜以宁没有说假话的必要,又或者说,他其实一直都知道,他的宁宁从来不会骗人。
他早就得到过自己梦寐以求的珍宝,只是他藏在自负下的自卑,让他看不清姜以宁的双眼,是他先犯了错,然后自欺欺人地寻找心理安慰,才好心安理得地继续做对不起姜以宁的事。
短暂地得偿所愿后便是失去的剧痛,像在心脏上生生掏出一个洞,尖锐的痛楚将他由内而外地撕裂,那是翟湛英从未感受过的奇怪的生理反应,连无意识攥紧的指尖都生出了凉意,一时竟被窒息感堵住了喉咙,说不出话来。
姜以宁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是他昨晚就摘下的婚戒,作为离婚证的交换,递给翟湛英:“这个,物归原主。”
翟湛英眼神恍惚,下意识接过那枚戒指,冰凉的钻石仿佛灼痛了他的掌心,令他手指都有些颤抖。
他们之间已经没有说再见的必要,姜以宁还完戒指便转身离开,越往前走,步伐就越发轻快,打着卷的发梢在微风中晃动,像是脱出牢笼的鸟雀扑扇的翅膀,轻盈而灵动。
翟湛英攥住手中坚硬的钻戒,手掌被硌得生疼,几乎渗出血迹,却不愿松开分毫。
他望着姜以宁的背影,那抹修长的影子还是和许多年前一样,纤细、笔挺,骄傲地挺直的背脊和颈项犹如天鹅般优美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