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诀不是第一次察觉到那些充满恶意的目光了。
最开始做“乐妓”的时候,整个城南乐坊里,除了那个老妈妈知道内情,连带着同行都看不起他,说他下贱。
他没得选。
日复一日的练习下,许是因为天生就是做这个的料,他进步的远比同行快,也最早登台,不到一年的光景,光是拿到的赏银就够他们母子吃穿,但是好景不长,母亲产后身材走样,为了养活他做了那种营生,本来说好不再做的,被其中一个恩客带着去了赌坊,染上了赌瘾。
唱得再好,在城南乐坊挣的钱也不够母亲去赌的,原本乐坊里的人已经渐渐对他改观,觉得他勤奋顾家,又好学上进,里里外外帮着他梳洗打扮,宣传表演,只是……为了挣更多的钱去还那个大窟窿,他还是去陪酒了。
十四岁那年,他第一次做陪酒,被陌生人搂在怀里一边敬酒一边唱曲,后来客人喝醉了,吐了他一身,惊慌失措的跑到后院,又被曾经对他很好的同行姐姐泼了一身冷水,本就单薄的衣裳贴在身上,酒气,呕吐味,包厢的香味混在一起,难闻得要命。
“什么骚气的东西往后院跑?”
“我当是谁?明诀这么快完事了?还是男人好,这要是女人,还得再过一个时辰呢嘻嘻……”
“真的挣钱没够啊,从前抢你我的生意,如今连陪酒的生意都抢上了!”
“就是,我看干脆这里开个妓院得了,他能挣更多。”
沈明诀抬起头,湿了的发丝黏在脸上很不舒服,他闭着眼,听着耳旁的风声吹过,明明是盛夏,他却觉得宛如冬至,冰冷刺骨。
上个冬至是他才和那几位同行姐姐一起包了饺子,被白面蹭到鼻子,屋里莺莺燕燕都笑话他,如今过了小半年,大家还是笑话他,只不过不会再同他一起吃饺子了。
从那以后,他就身兼数职,从乐妓到跑堂,再到陪酒,除了最开始难熬的那一个月,后面渐渐的,大家也就当看不见他,不再欺负他。
这种嘲讽的目光从最开始的客人身上,到同行姐姐身上,沈明诀早就见过不怪了,十四岁被父亲捡回将军府,即便只做了半年陪酒,这狼狈不堪的日子落在这一群世家子弟的耳朵里,还不知道被编排成什么样子。
于是走进学堂,再次感受到那鄙夷的,色情的,嘲讽的气氛,他丝毫不露怯,脊背笔直的坐下,全当看不见。
他卡着点来的,没等后面几个人过来找事情,老先生就走了进来。
翻开桌上的随笔,沈明诀的神色露出些许不自在,因为愠怒手臂不自觉的颤抖,那根狼毫笔伴着老先生讲课的声音摔在地上。
“沈公子对老夫讲的内容有什么异议吗?”
沈明诀不自然的翻页,冷静了许多,“回先生,没有异议。”
“那你重复一下我刚才提问的问题。”
他一时哑然,后面几个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沈明诀皱了皱眉,“先生方才讲到楚汉之争,鸿门宴上项庄舞剑。”
老先生咳嗽两声,示意他坐下,“下次不要搞出动静来,后面的孙公子,你来把上节课的内容背给大家听。”
孙赐只是跟着偷笑,不曾想先生立马叫到了他,苦不堪言。
随着孙赐磕磕巴巴的背诵声,沈明诀看向了自已的课本,原本被自已记作随笔的地方,被人恶意的写上了三个字:
“小,婊,子。”
看来,那些年发生的事情,大家全知道了。
他用笔蘸了浓墨,未用笔洗,直接涂在上面,直到看不出来那几个字为止。
“孙赐,这篇文章老夫都讲了三天了,你真的有温习过吗?看来是需要我让令堂来一趟了!”老先生吹胡子瞪眼,明显气得不行。
孙赐撞在枪口上,苦不堪言:“先生,先生,是学生愚钝,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明天,明天我一定背下来!不要请我父亲来啊!”
“回去抄十遍,明天交给我,交不上来就请令堂来一趟。”
“先生啊。”孙赐哭丧着脸,心说这件事情被传到父亲耳朵里,是免不了一顿毒打了,一想到这一点,他就手痛屁股疼。
一时间再也没有哄笑的声音,大家都怕得罪生气的老先生。
目光顺着阳光照到旁边空着的座位,沈明诀突然就有点后悔,如果昨天没有撒谎的话,是不是今天就不是自已一个人上学了。也不是,说不定世子就是知道自已曾经又给人唱曲,又躺人怀里喂酒,不愿意看他才不来的呢。
第23章 你定然是有苦衷的
一个时辰后,老先生说要休息一炷香,沈明诀合上书正准备小憩一会儿,就看见文衡从门外进来,那个一身檀香味的男人因为受了伤,脸色并不好看,额头上还系着白布条,本就冷淡的神色显得脆弱不堪,但让沈明诀注意到的不是他身上的伤,而且扶着他进门的那个小厮。
那是赵四,他见过几面,是跟着世子的。
为什么赵四要照顾文衡?
难道是世子的安排?
世子他今日不来了吗?
这般想着,文衡注意到他,先去和老先生告了假,又被扶着坐到沈明诀身边来。
文衡身上还带着冷气,说出话来也有些颤抖,显然是被冻坏了:“怎么了,我一来你就看着我。”
他们二人商量好的,那天发生的事情,要守口如瓶,谁也不能给世子添麻烦。
他们两个人微言轻,受了欺负也不要事事都要世子帮衬。
“身体怎么样了?”沈明诀问,他清楚的知道腿断了是假,殴打是真。
文衡让赵四把自已的课本都拿过来,说道:“好些了,你给的药很好用,今天起来已经没有昨日疼了。”
沈明诀前几年总是受伤,那些客人喝醉了酒简直不把他当人看。因此对于这种殴打所致的淤青,熟悉得不行,手里的药也都是效果好的,自已用过多年的。好得快不说,重点是不会留疤。
毕竟他是要靠嗓子和皮相营生的。
“你的事……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但是也不能让人这样羞辱你,世子已经在想办法了,你不要急。”
文衡叹了口气,自已没帮上忙就算了,还惹了一身腥,遭了顿打。可谁叫沈明诀是世子心尖上的人,他一个外人早就看出来了世子眼里的情谊,只是如今这层窗户纸还没捅破,他也不好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