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则缓缓扫过一行行的字,然后眉头慢慢地皱了起来。
本来听姚晗说这“金毒”的名字,应当是一种毒物。但按父亲所查,“金毒”并非它的本名,只是因此物价格昂贵,几乎与金子同价,吃了后又像中毒一样,才有了这个名字。它应当叫做乌香,由西域传入,他从胡庸处取得的是最粗糙的成品,此物可炼制成药丸,在蒙古只有富人才买得起,服用后飘飘欲仙,忘记一切烦忧,又谓“神仙丸”。
在那些服用的人看来,这根本不是一味毒药,相反,是享乐的好东西,只要有银子一直买,一直服用。一旦不能服用,就会失去神智,陷入疯魔,浑身如被虫蚁攀爬啃噬。长期服用,或是过度服用,则身体亏空,羸弱无力。
而且,并无解药。
按父亲所说,这东西比他之前想的,还要更严重一些。
这几乎……几乎可以用来控制想要控制的任何人了。
一旦开始服用,一辈子都会受人钳制。
胡庸把这药弄来,又和刘明安来往密切,这药是为了给谁服用,几乎已经昭然若揭了。陆则之所以没有妄下定论,只是因为还没有佐证。
他必须要尽快赶回京城了。
陆则闭了闭眼,叫了常安进来,命他传话下去,今夜无需留人值夜,全部休整,明日一早就动身。
常安应下,很快退了出去。
陆则躺在床榻上,驿站的环境无法与家中相比,床板很硬,但陆则并不是娇生惯养的人,他闭上眼,却没有睡着。
他想到自己进宫念书的第一天。还不满五岁,母亲与父亲送他到宫门口,便没有再往里了,他独自进了宫,被一个面目和善的太监抱着下了马车。他还记得那个太监,是宣帝登基后用的第一个御前总管,后来年纪大了,便出宫养老了,才换的高长海。
老太监带他去宣帝的书房,到门口,便停下了,蹲下身道,“世子进去吧,陛下一大早就在等您过来了。”
他迈过高高的门槛,看见书桌后的宣帝,母亲告诉过他,陛下首先是君,后才是舅舅,所以他没有喊舅舅,恭恭敬敬地行礼,叫的陛下。
宣帝却快步走过来,一把抱起了他,坐下后,认真地指着书桌前摆着的一张宣纸,旁边还有一堆散着的书。他笑着道,“你第一日进学,是为启蒙,舅舅给你取了个字。既明,取自《楚辞》,夜皎皎兮既明。是天要亮的意思……”
他或许将那堆书都翻遍了,才选出这两个字。
陆则一直都知道,宣帝不仅仅是他的舅舅,他更是皇帝。他培养他,器重他,也不仅仅是因为他是他的外甥,母亲嫁给父亲,是先帝下的一步棋。而他,是这步棋的后手。
一个流着皇室血脉、且亲近皇帝的卫国公,才是皇室真正想要的。
第189章 这是……兵变了?……
卫国公府福安堂,陆老夫人照例早起去做功课,恭敬且虔诚地上过一炷香,就听嬷嬷兴冲冲来传话,“老夫人,世子爷回来了……刚进了大门,现下正朝这边过来呢。”
陆老夫人一怔,在心里算了算日子,不由有些生疑:这同说好的日子可差了不少,怎么这么突然回来了?她叫嬷嬷扶自己去换身衣裳,祖孙二人在侧厅里见了面。
嬷嬷带着丫鬟进来上了茶水,便退了出去。
陆老夫人倒没心思喝茶,仔细上下打量了陆则几眼,道,“瞧着倒像是瘦了些?怎么提前回来了?”
陆则没有回答老太太的问题,只是抬眼,注视着祖母,轻声问,“祖母打算何时动身?”
陆老夫人面色微凝,抬眼看陆则,他的表情严肃,眉心蹙着,沉默地等着她回答他的问题,神情中岿然不动,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她无声地叹了口气,终于摇了摇头,“我不走。”说着,不等陆则说什么,继续往下道。
“你也不必劝我……我不能走。只有我留在府里,他们才会放心让你去宣同,帮你父亲。”
卫国公府其它女眷都可以走,但她必须留在府里。无论是明面上还是实际上,她都代表着卫国公府的稳定。她一旦离府,势必会引起皇室的怀疑。这是毋庸置疑的。
所以陆老夫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离开。
皇室需要一个活的棋子,这个人必须是他们父子的至亲,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
陆则起身上前,单膝跪在陆老夫人面前,捉住祖母的手,低声道,“祖母,不需要。我不需要他们的同意,也绝不会同意你留在府里。如果连至亲都保不住,谈何保护这天下?”
陆老夫人沉默下来,轻声地问,“二郎,你已决意要与皇室翻脸?文武百官的反对,忠义大道的压力,天下悠悠众口,你当真都想清楚了?”
陆则跪得笔直,面不改色,眸中没有分毫动摇,语气平静地道,“是。我已决意如此。如果您打算用牺牲自己的方式,来为我、为父亲争取时间,那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您,我不同意,父亲也绝不会同意。”
陆老夫人终于没有再说其他了,她将手抽出,用力握住孙儿的手,“好……二郎,你记住,无论你做什么,祖母都相信你。祖母等你来接……”
陆则紧绷着的脸,终于露出一丝笑容,转瞬即逝,他点点头,“好。从前一直是您送我、送父亲出门,迎我们回家,这一次,换我去接您回家。”
陆则起身,立马安排人暗中送陆老夫人离京,没有大费周章地折腾,也只带了几个贴身伺候的嬷嬷,另外就是护送的侍卫,因此陆老夫人一行很快就动身了。
陆则在门口,目送马车远去,回屋换了身衣裳,进宫面圣。
京城的初春湿冷,朱甍碧瓦,还凝结着一层白霜。沿着笔直宽阔的宫道,缓缓朝里走,那股深宫独有的孤寒,仿佛彻骨一般,缓缓渗进人的骨髓之中。陆则踩着青石砖面,一路行到宫门口。
太监前去通传,很快便见高思云急匆匆地出来了,看见檐下的世子,赶忙上前,拱手弯腰道,“世子。”
陆则正望着低沉灰霾的天空,听见声音,回过头,“嗯?”
高思云便低声道,“世子,陛下叫您改日再来。”说着,声音压低了些,低声解释,“陛下近来十分信重一位仙长,日日与他谈仙论道,首辅张大人也难见陛下。”
陆则垂下眼,神情平淡,淡淡点头,“好,那我明日再来。”
说罢,掀起衣摆,隔着一扇紧闭的门,跪下磕了个头,便起身出宫了。
他跪下行礼时,高思云忙避到一边,等陆则走远,才躬身进了屋,他干爹正靠着柱子闭眼休息,等着内殿陛下的吩咐,听到他的动静,睁开眼看他,“你小子对这卫世子倒是亲厚……回回他来,你都恭恭敬敬的。”
高思云笑着同干爹低声说话,“干爹也知道,卫世子于孩儿有救命之恩。旁人眼中,我这等没了根的阉人,心肠歹毒,但唯有我自己知道,我虽是太监,但也知知恩图报的道理,否则与牲畜有什么区别?”
高长海听了这话,倒也觉得欣慰。
他们这样的人,做到御前总管又怎么样,还不是阉人一个,这辈子没妻没子的,能干活的时候再风光,瘫在床上,连吃喝拉撒都没人管。认个干儿子,还不是指望他给自己养老。
干儿子越重情,他往后越指望得上他。且这么些年下来,也真是养出些感情来了。
高思云也笑了笑,“干爹您站了一上午了,回去歇一歇吧。孩儿替您守一会儿。”
要是换做以前,高长海自然不敢答应。但自从那位仙长入宫后,陛下日日与仙长谈仙论道,不许旁人惊扰,都不要他近身伺候了。高长海便也点了头,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