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炳好笑地把他拖回来，“先找个干净地方给你放着就是了，放心，京城不比家乡，干燥得很，不必太过担心你的宝贝。”

这人自己带的雨具也就是一件蓑衣一个斗笠，偏马车的顶棚用清油纸蒙了一层又一层，车厢接合的榫卯也处处上油涂蜡，光是除潮的干草和棉花就装了一半，可见对这些东西是有多上心。

鹿仁仁不好意思笑笑，“劳烦小叔了，时辰尚早，我想去街上看看南货铺子，看看有没有好用的鸊鹈膏，小叔你也知道，器物的保养比食物还要金贵，少一天我都......”

鸊鹈膏，是用鸭油制成的膏体，常用取材就是沿海一带的一种油鸭，皮白肉瘦味香，制成的油膏比起牛油、猪油等腥味轻，比起植物油价格低，常用来保养兵器、铁具等。

程炳无奈，看样子不把东西买到手里，大侄子是不会放心的，只得点头应了。

江南地区商贾众多，能够在当地立足的世家或多或少都有商路握在手里，鹿家也不例外，但相比其他以商业立足的世家来说，鹿家又跟他们不完全相同。

鹿家祖上出过两位进士，放到京城也称得上书香世家了。然而这两位进士并没有像其他官员一样，或是俯身为民请命，或是贪恋汲汲于名利，而是深受心学影响，追求人的本性，加上鹿家家风清正和睦，无论是行商还是研学都不吝于己身，家族欣欣向荣，鹿家先祖对于科举一事并不十分看重，而是鼓励子孙追求自己喜爱的事业。

故而，纵然鹿仁仁的父母一心想要儿子参加科举，却也没对小鹿同学钻研机巧的爱好多加干涉。

两人上街逛了逛，京城虽然热闹，比起江南，却有一种无言的压抑，鹿仁仁也没心思多逛，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就要回了，程炳却想着，拾食记新出的奶茶样式奇特，大侄子心性单纯，想必也喜欢这种小孩爱喝的甜品，便说带他去拾食记坐一坐。

八月的天气已逐渐转凉，靠冰奶茶火了一把的拾食记再次以热奶茶驱寒养生的噱头大卖，鹿仁仁拿着还带着温热的竹筒在手上把玩，盯着上面精美的刻字和图案爱不释手，正如小孩拿到心爱的玩具一样神情兴奋。

竹筒外带的奶茶是买来给他玩的，进了茶楼，程炳招手，要了一碗加蛋羹的奶茶给鹿仁仁，面对小鹿同学好奇的眼神，他解释道：“这里头的蛋羹似乎是琼脂所做，口感不错，红豆也软糯，你尝尝。”

鹿仁仁点点头，乖乖尝了一口。

确实好喝，好喝又好吃。

只是他眼睛盯着小叔叔滴溜溜转，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只可爱的小松鼠。

小叔叔对饮食向来不作要求，怎么突然对人家茶楼里新出的甜品这么了解？

台上说书人声音又是一阵抑扬顿挫，“......情急之下，只见宝哥儿抓起地上神枪，看也不看，扣住扳机便是一顿乱轰，刹那间火舌四射，数枚子弹齐发，一通扫射那是火光滔天、声如雷鸣，将围上来的一圈丧尸全部打成了筛子！”

鹿仁仁耳朵动了动，嗯？这什么？

一抬头，小叔叔和身边一众人等听得入迷，有人松了口气，有人大喝一声“好！”，也有人真诚发问，“先前不是说这神枪难驭，反弹力道极大，宝哥儿制不住吗？”

有人替说书人答了，“再制不住就是死，宝哥儿面对十数丧尸围攻，情急之下爆发是正常的。”

另一人也发问道：“说子弹是凝练过的火药弹丸我信，可若要保证打击力道和距离，枪管就得做特殊处理。过长的枪管不方便携带，填充弹丸的地方尽可能压缩了，他打完一排丧尸，弹丸数绝不可能少于五十，枪管不可能存放这么多弹丸，那么问题来了，你所说的连发，是怎么做到的？”

这话对真正懂军事的人来说很低级，但相比起其他一知半解的人就有理有据多了，众人不免好奇看过去，此人单腿翘坐着，看上去懒散，身体线条却处处蕴含力量感，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

说书人面对此等拆台根本不惧，新本子流传一个月来他见过无数次这样的场面了，只微微一笑，捋了捋胡须。

嗡嗡的讨论声响起，很快便有人说：“像女人织布那样，那个机器能自己把线调好，说不定人家枪管上就有自动填充弹丸的装置呢？！”

先前发问那人嗤笑，“女人织布机运作时的温度才多高？真正的神枪开起火来温度烫得吓人，手摸上去连皮带肉都给你烫掉！什么样的装置耐得住这种温度？！”

回答之人不服，“要不怎么说人家那叫神枪呢！”

众人：“......”

很好，一切科学的尽头都是玄学是吧！

鹿仁仁也听得兴起，见程炳盯着人家看，便拉了拉小叔叔，“他说得很有道理，小叔叔认识他？”

程炳又看了一眼，才揉揉眉心，无奈地低声道：“神机营梁副将，仅次于周统领的地位。”

梁澈懒得再理人，只是喝了口清茶，不耐烦地催促说书人，“继续。”

说书人在茶楼坐了二十多年，早就炼成火眼金睛，一看就知道这人惹不起，也不敢有异议，喝了口茶润润嗓子，继续说了下去，“宝哥儿见丧尸都死了，连忙去找水，先把自己身上的伤口清洗得干干净净，这才捡起神枪，待枪管冷却，装入行囊之中，又费力将丧尸搬到一起，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省得再有上次老鼠吃人的事件发生。按照燕神医的嘱托将水用木炭、沙土过滤一遍再烧开，这才喝了水吃了干粮，休息一番准备上路，正待此时，又见......”

第一百七十七章 蓬门花径

从拾食记听了书回来，鹿仁仁意犹未尽，随口感慨道：“京城不愧是京城，连茶楼里说的话本子都与江南不一样。”

程炳道：“拾食记之前的本子和其他茶楼里是一样的，这样的话本似乎是竹筒茶出现之后的事儿。”

鹿仁仁顺嘴接了句：“那他们的掌柜的还算聪明，懂得另辟蹊径。”

程炳沉默下去，似乎他刚刚那句话本意不是如此。

这种欲言又止的神情他今天可见了太多了，大侄子终于按耐不住，还没细问，却见府上管事迎了上来，“老爷，有人送了帖子来，请您和表公子明日去杏兰花庄赴宴。”

程炳接了帖子，往书房去，鹿仁仁把方才的问题抛到脑后，有些激动，“小叔，是公主要见我，还是统领要见我啊？！”

帖子展开，说得很清楚，主人是秦鹿公主，陪客有和臻郡主、定国公义子周将军，还有他们二人。

最后面印章上刻着篆体的秦鹿公主芳名。

鹿仁仁兴奋起来，他从接到小叔叔书信时就处于一种如梦似幻的状态，他爱好机巧不是什么秘密，可也没有到无人不知的地步。沿海河湖众多，齐将军为了快速有效地剿灭倭寇，选入鸳鸯阵的都是冷兵器，而后来到两浙的总督为求稳不出错都贯彻了这一传统，导致火器在沿海卫所成了扔在仓库里生锈的破铜烂铁，看得他实在焦心，想要钻研也不敢实践，生怕哪里给家人招来祸端。

没想到，公主不知从哪里知晓了他，亲自为他引荐入神机营，小鹿同学也曾担心自己做不好，小叔叔告诉他，若他不愿意，小叔叔会帮他回绝公主。

慎重思量后，仁仁同学还是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跪在双亲面前整整三个时辰，诚心求得他们首肯之后，这才回信应约，收拾东西来了京城。

按理说，他初来乍到，又不是应召当值的工匠，怎么也该给点时间休息休息，准备好了再上工，所以这接风宴来得有点早。

不过小鹿同学也没有怨言，他不喜欢玩乐不喜欢读书不喜欢社交，唯独对火器情有独钟，公主这样的安排，刚好方便他快点上手。

程炳没有他那样单纯的欢喜，他定定地看着帖子上的几个字，陷入沉思。

月前神宗为两位公主修葺的公主府几近落成，五军营里已有小道消息流传，圣上即将为两位还未出嫁的公主挑选公主府护卫，成为公主府亲卫可比在五军营里混日子待遇好，很多人都盯上了这个机会。

与他交好的人都来劝他也去争一争，五军营里晋升太慢，很多人一辈子都困死在一个位置上，他还年轻，要努力往上走。

因为“顾小茶”和周泠鹤的关系，他对这个久闻其名的嫡公主十分好奇。

眼下还是鹿仁仁的事情比较重要，于是程炳细细叮嘱大侄子：“此次算是公主私人宴席，规矩没有那么重，不过你也要注意，不能冒犯公主和郡主，公主是君，轻易不能驳斥。不过若是实在有违你的原则，你也不要反驳，告诉我，我来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