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巨响。

这响声甚至一度盖过了天边传来的隆隆雷声，闻人懿忽然停住脚步，神色怔然地往响声传来的方向望去。姬停被沈芙心拽着走开两步，轻声道：“此处已经是阿修罗界与人界的边境，她们之间向来摩擦不断，恐怕两族如今正在交战。”

她们四人站在阿修罗界遍布火山，没有良田的空旷原野上，雷声与轰鸣厮杀声不止，只是迟疑了几瞬，远处便传来密密麻麻的脚步奔踏声与哀嚎声。

居住在此处的阿修罗界的百姓正在奔逃。

她们朝着内城的方向狂奔而来，带着细软与襁褓中长着兽耳或是角的孩子，衣角掠起的风让闻人懿动弹不得。她站在原地，心中浮现出当年被强行征军，骑上战马被迫离开故乡杀往人界时的自己。

那时她们也是逆着人潮狂奔而去，阿修罗界从不怜惜弱者，她能感觉到战马的马蹄踩在无数不慎跌倒的人的身上，她不敢低头看，只要一低头泪水就会从眼眶中流下来。这种感觉很奇怪，她本来以为娘亲们死后自己就不会再哭了。

后来……后来的故事又是什么？闻人懿看着朝着她们的方向奔来的阿修罗族人，她们都是贫苦的老人或是孩子，在人群中，她又看见了今天城内的那个小乞丐。

她半搀半抱着一个双目失明的老人，想哭又不敢哭，老人蹒跚走在人群中，被撞得东倒西歪。闻人懿低下头，地上没有缭绕的仙雾和芬芳花香，这里不是神界，是从来被忽视的阿修罗界，阿修罗贫瘠的土地从来开不出她司掌的水仙。

为什么会是花神？

奔逃的百姓撞在闻人懿身上，她巍然不动，像被海浪冲刷的礁石。直到阿修罗族中有人发现了她异于常人的容貌，高喊了一声：“这里有人族！”

就在此时，闻人懿忽然感觉自己被人拉了一把。

她蓦然回首，是那个叫做姬停的玉衣小仙。

那身玉衣逐渐和某人的玉衣重叠起来。在闻人懿逐渐变得模糊含混的视线里，她记起那年自己骑在一匹黑色战马上，胸口中箭，全凭着阿修罗族顽强的生命力勉力支撑着不从马上滑下去。

满地都是尸体，阿修罗族的人族的……混在一起，不管是什么种族，死了之后都是这样毫无尊严地摊在地上，你的残肢混着我的残肢，如何分拣也分不开。

尚且年少的闻人懿坐在马上摇摇欲坠，她唇角流着血，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就在此时，她听见了马蹄走来的声音。

那个人坐在马上，手提一把怪异的长剑，像是用精铁打成的，身形看起来很年轻，看起来岁数与自己差不多，也是个少年。她凑近了看自己，忽然问道：“你是人族，还是阿修罗？”

闻人懿摇头。她不知道。无论是人界还是阿修罗界都将她视作异类，即便是闻人懿自己也不明白这个问题该如何回答。

那个少年忽然伸出手，将她胸口的箭拔了出来。

她翻身下马，将这个人族长相，却拥有一双阿修罗眼睛的小怪物从马上扶了下来，扬声高喊：“慎杀，这里还有一个活的！”

……这样做真的不会死吗？她被人扶着躺倒在地上，侧眸望向那两个忙碌的少年人。她们真的不怕自己好转后恩将仇报，将她们杀了吗？

方才扶她下马的少年长发高束，却不知为何戴着面具。见闻人懿勉力睁眼看她，她似乎是在面具下笑了一下：“我叫吾真，她叫慎杀，你感觉好些了吗？”

第61章 以后你要好好吃饭啊。

吾真是个很奇怪的人。

闻人懿抱着膝盖坐在飘摇的柳树下, 看吾真蹲下来跟人族的流民小孩说话。那孩子不领吾真的情，警惕地盯着她，呸了她一身口水后又伸出脏兮兮的胳膊推她。

闻人懿神色不善地站起身，打算出手教训一下这个死孩子, 可很快又停下了迈出的脚步。

吾真被流民小孩推了一把, 竟然哎哟哎哟笑嘻嘻地倒下了。小孩子当然没有那么大的力气, 吾真看起来也不像弱不经风的人……所以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个少年所做的一切在闻人懿眼中都令人费解。如若换做是自己, 在那个吃了她粮食还敢朝着她呲牙的小孩伸手的瞬间，她就会抽剑斩断那孩子的双手。

就在闻人懿出神的时候，一碗堆尖的，冒着热气的杂粮饭被放在了她的面前。

健壮的红发少年在她身旁坐下，手里捧着与她一样的饭，埋头苦吃。红发少年叫做慎杀，她吃饭总是很香，闻人懿沉默地看着她, 肚子咕噜噜叫了起来。

她觉得丢脸, 用手捂住久久未曾吃饱过的胃肠，却止不住愈发响的肠鸣声。

慎杀放下碗，诧异地看了闻人懿一眼：“你不吃这个吗？”

没有费任何力气就有人给饭吃, 这不符合常理。于是闻人懿拧过头：“我不吃。”

慎杀哦了一声, 快速将自己碗底的饭扒完, 珍惜地从胸口掏出张干净手帕擦擦嘴，起身拿起长刀就要走远。闻人懿心中不安，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忙装作不在意地问她：“你去哪？”

“你不吃饭, 我去打只野鹿过来，”慎杀回头看她, “饭不吃，肉总是要吃的吧？”

……奇怪，她们都很奇怪。闻人懿重新坐下来，紧紧抱住自己的膝盖。自己在人界不是战俘么？她在阿修罗界见过无数战俘被凌迟处死的画面，早已经麻木，阿修罗界如此，对阿修罗恨之入骨的人界更应如此，可为什么直到如今还没有人来砍下自己的头？

她看着吾真走过来，边走边拍她身上的草屑和泥土。她心安理得地挨着闻人懿坐下，掏捏成团子形状的杂粮饭出来吃，边吃边看着闻人懿：“跟我说说，阿修罗界都吃些什么？”

闻人懿盯着地上郁郁葱葱的小草，语气没有一丝波动，仿佛是在说别人的事：“垃圾堆里有什么吃什么。斗兽赢了的话会割点斗兽场的死兽肉拿走，这样能吃很久。”

只是垃圾不好吃，兽肉也很难嚼，如若被发现偷肉还得拔腿逃，不然会被打个半死而已。

她本以为对方会可怜她，或是安慰她，却没想到吾真听罢什么也没说，只是又从兜里摸出一团杂粮饭递过来。

闻人懿看了她半晌，发现这个怪人竟然连吃东西都不摘面具。她肚子很饿，却没有接吾真给的饭，而是问她道：“你为什么要一直戴着面具？”

“我不喜欢被人看见我的脸，”吾真边嚼饭团边道，“没办法，我这人好看得山崩地裂天理难容，别人都不关注我的剑法而是盯着我的脸……哎哎，你别走啊！”

戴着白色面具的少年一把将闻人懿拽了回来。闻人懿自双亲死后，在阿修罗界就没吃过几顿好饭，身体瘦弱，每场架都是拼上命在打。如今又是箭伤未愈，吾真轻轻松松就将她拦住了。

闻人懿冷眼看着吾真，后者像是叹了口气，无奈道：“其实只是单纯地不想让别人看见我的脸而已。”

“为什么？”闻人懿很想将她的面具掀了看看，“你在这里救人，不就是想树立威信么？我不相信有人愿意做好事不留名。”

吾真认真道：“有的啊。”

闻人懿一怔，便听吾真继续道：“我不想让这些人记住我的名姓，我的样貌。比起这些，我更想让她们知晓我并非男人，是个女人。我从我的故乡离开后，发现了很多奇怪且不公正的事情，这些事情让我至今无法理解，所以我想在前行的路上做些什么。”

“可是你摘了面具也一样可以去做，”闻人懿更加不解，“还会获得百姓的爱戴，人界不是有建碑立庙这么一说么，难道你就不想”

“不想，”吾真笑了起来，往树上一靠，轻松道，“我没打算那么多。戴着面具，她们就不会知晓我的容貌，不会知晓我的年岁，久而久之，关于‘我’的生平虽然会被历史抹去，但是我相信，路上肯定会出现更多前赴后继，为了改变世界而举起刀剑的女人的。”

……改变世界啊。这四个字对于闻人懿来说太遥远了，她只是想吃饱，想睡好，想活下去，远大无私的理想跟垃圾堆里长大的小乞丐压根不沾边。

她起身想走，却再度被吾真拉住了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