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芙心蹲下身看,发现那是一只瓷烧的神像。

这只神像的面孔是男性,分明手持剑刃,眉宇间却刻画得格外温柔,似垂怜似睥睨,格外符合凡人对神的设想。

沈芙心抬起头,又看见一座打碎了,被勉强拼合回来的瓷像。

那瓷像皎白的脸上有道裂痕,身子也碎了,有一块地方空洞洞的。她的面容温柔平和,似是在微笑,手中托着一只小小的丹瓶。

……这是燕丹上神。

不知何时,静静躺在榻上喘气的女孩睁开眼。她原本青白色的脸陡然呈现一种不自然的红润,面泛红光。沈芙心感知到她的生气正在耗尽,这条命已然走到尾声,这是她的回光返照。

她的小手搭上沈芙心的手,怀中的神像掉在褥上。她珍惜地将那尊完好的神像扶正,对沈芙心笑着说:“姐姐……我感觉我好了。”

沈芙心不说话。这孩子垂眸望向手中的神像,微笑道:“一定是赦苦避难的战神殿下救了我……咳咳,娘亲说战神殿下他有大神通,世间疾苦……他在天上,不会置之不理……”

黄昏的最后一丝光下,姬停与慎沙围着案板一个煮汤一个剁肉,弄得满手血污。沈芙心看见姬停的额角沁出汗水,慎沙依旧垂眸沉默,挥刀斩肉,与人间最寻常最懂得如何吞咽下苦难的屠妇没有任何区别。

沈芙心道:“什么赦苦避难战神,都是狗屁。”

小孩一愣,手中的战神像被沈芙心拿开,扔到一边去。眼前漂亮得不似凡间人物的姐姐站起身,将搁置起来的碎神像拿下来,塞到自己手里。

她指着这尊早已摔碎的神像,认真道:“不是这个战神救的你,是燕丹上神救的你,知道了吗?”

燕丹上神?小女孩不太懂得沈芙心的话,她愣愣地看着漂亮姐姐的指尖在碎神像上一抹,原本女神像碎裂开的脸变得光洁如新,那块缺失的瓷片也瞬间拼合上了。

她尚看着恢复完好的神像在怔愣,嘴里便被飞快地塞进了一颗凉凉的东西。

沈芙心抓着她脖子,将她整个人都抓起来提了一下。一颗那日燕丹上神给的,最普通的益体补药便咕噜噜顺着喉咙滚了下去。小孩觉得浑身的滚烫都凉了下去,变得好舒服,却还在捂着脖子困惑道:“燕丹上神?”

“是啊,燕丹上神,”沈芙心面不改色,将那尊不知哪里来的男战神像在脚底碾碎,碎片瞬间消失得渣也不剩,“你要是记不住,就记住那个杀猪的姐姐和做饭的姐姐吧。”

肉香在小小的院落内四溢,沈芙心站起身,回眸望着已经能自己坐起来的小女孩:“起来,吃猪肉了。”

第26章 是被她们俩弄塌的吧?

沈芙心站在草棚下, 看着女人将失而复得的女儿一把抱在怀中痛哭,推开了慎沙递过来的排骨汤:“我不吃。”

其余两三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已经打了汤,捧着破碗吃得头也不抬。她忽然想起自己来人间历练是来救苦救难攒功德的这件事,心情顿时舒畅起来

用故藤仙人此世已逝的肉身, 供给孩子们吃了一顿饱饭。世间除却她沈芙心之外, 谁还能有如此无私的大爱?

她有些高兴, 并不知晓站在一旁的姬停正在看她, 眼里忍不住笑。

原本必死的孩子于瞬息间起死回生,定然是沈芙心出手帮了她一把。这样的小芙也挺有意思的,姬停想。抬着下巴的得意劲像来回踱步的孔雀。

慎沙看不懂她们眉宇间的情绪,将碗放在一边,恍然道:“是我忘了,你要吃素的。”

一旁端着碗的女人见她们要走,慌忙站起身,揽着面色好转的女儿小声道:“你……慎沙……”

慎沙听见自己的名字, 转身欲走的背影一怔, 下意识望向沈芙心与姬停。

而身后的女人颤抖着手,再多话她也说不出来,全哽在喉间。女人揽着女儿朝她们跪下, 一时间泣不成声。

小女孩抬手帮娘亲拭去泪水, 乖巧道:“娘, 不是战神救的我,是姐姐们救的呢。”

*

回到慎沙的小院时,天色已经暗完了。

她在灶里煨了数只红皮番薯和土豆, 又将采来的蘑菇洗净了, 和着野葱烹了满满一锅汤。姬停和沈芙心并肩坐在台阶上,夜凉如水, 沈芙心忍不住抬眸去看天上的群星。

仙界如今距她们太远,神界更是遥不可及的存在。天穹浩大,更显人渺小,在这样广袤的宇宙中,倒显得彼此相依的躯体才是唯一的真实。

慎沙端着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番薯土豆回来,放在院中的木桌上:“吃饭了。”

就在甜香味弥散的那瞬间,仙界神界那些尔虞我诈,恨了又爱的荒唐闹剧都随着炸开皮的红薯远去了。

沈芙心捧着红薯埋头苦吃,红薯很甜,土豆撒一小撮盐也好吃。

慎沙手底下做出来的似乎就没有不好吃的东西。姬停给自己和沈芙心打了一碗汤,鲜味从舌尖胃肠一路流淌向空空如也的记忆,如同枯叶落入静水中,泛起一池涟漪。

恍惚间,此处似乎不再是布满尘沙的小院,而是烽火连天的沙漠。她骑在高头白马上,举目四望皆是茫茫不见边际的沙海,有人勒紧缰绳,改道穿过士兵们朝她走来,随手扔过来一个什么东西。

姬停接住,是颗圆溜溜的土豆,温度正烫手。

束冠的红发女人骑枣红马,又往另一头去,伸手勾住那人骑在马上的肩膀。被勾住的人显然不太乐意,两个人一路吵着什么远远落在后面

她抬起眼眸,面前除却黄沙,竟然出现一座犹如仙宫的海市蜃楼。

姬停举着汤碗陷入昙花一现的回忆,慎沙却在此时不动声色地端着碗坐下。她的那只碗比她们的更大一圈,与其说是碗,不如说是只小盆。

慎沙喝完汤,忽然道:“他们死后,我家从未来过人。”

姬停放下汤碗,听着慎沙忽然的剖白,她神色复杂。慎沙停顿了一下,这些年来她除却杀猪,鲜少与人说话,灶火把她琉璃黄色的双眼映得亮亮的。

“十几年前,我是随着流民们一起来到城内的孤儿。南地多战乱,我自打记事时便没有亲人,后来是这对夫妻收养了我,说是我体格壮实,好帮家里干活,”慎沙垂着首道,“去年他们问我,可愿报养育之恩,我以为是什么呢,便答应了。”

沈芙心静静听着,后来的事情也猜到七八分。

“那日养母不知为何让我待在房里,教我搽口脂,这东西血似地搽得到处都是。我一开门,恰巧见到另几个不认识的人,还有个老态龙钟的人穿着红衣裳牵着牛羊站在院里。我养母养父去迎,结果不知从何处跑来数匹惊马,闯入我家院中,一下子将他们全都给踏得尸骨歪曲,我用手掰都掰不正……”

慎沙长叹一声,总结道:“城中百姓都说是我那日搽的口脂太红,犯了血煞,将他们都给克死了。”

慎沙是个实心眼,说到此处难免有些哀伤。姬停罕见地有不知该说些什么的时候,只好给她碗里又舀上两大勺蘑菇汤,拍拍她肩膀:“别说了,喝汤吧。”

沈芙心啃着红薯接话道:“死得好啊,死得恰是时候。”

这下慎沙与姬停都扭转头去看她,沈芙心见她们如此,便疑惑道:“他们差点将你卖了,这不是现世报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