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有阵法相护,在昨夜的劫难之后,轩辕台的仙树仍然枯死了一半。在门前打盹的仙童避难不及,被横冲而来的气流击飞数丈,肺腑受伤,如今仍在卧床休憩。

轩辕台主坐在仙童们的寝屋中,放下手中的药汤,往窗户之外远眺而去。

轩辕台是离天阶最近的地方,也是离神界最近的地方,可以自轩辕台顶望见隐没在云层中若有似无的金色天阶。轩辕台主避世已久,却不曾想却在短短一年内失去了最得意的学生,又被迫出关,见证这场足以倾覆仙界的混乱。

卧床的仙童昏睡不醒,轩辕台主伸手触了触她的额心,感知到她神魂还完整,如今状态平稳,不由松了口气。就在此时,屋外有仙童轻轻叩门,得了轩辕台主的允许,她跨进门内,神色勉强维持镇定:“主上,轩辕台外有数位仙人想要见您。”

轩辕台主觉得很是稀罕。

她年纪大了,原以为那些斗争不会主动找上门来,却不曾想世道一乱,竟然还有人能想起她的存在。

于是她站起身,让仙童们都回屋去,独自一人打开了轩辕台的结界,施施然走出门去。

门外果然聚集了数位仙人,有那么一两位还是轩辕台主昔日的熟人。她面色平和,并未请这些人进门,就这样站在门外道:“找我何事?”

这些仙人面面相觑,便有一位领头者踏出两步,双眸直勾勾地怒视着轩辕台主,冷声道:“段飞流,仙界会如此,定然是天道降下了灾祸!早听说前些日子神界诸神围剿玄都花界的沈芙心,她藏匿罪神,意图谋反,致使不少上神陨落。如今天道大怒,你快些将沈芙心与你门下的那个门生交出来,以免酿成大祸!”

轩辕台主段飞流神色不变,冷淡道:“她们不在我这。”

第165章 凡事向来不进则退。

“她们不在我这, ”说罢,轩辕台主转身欲走,“各位请回吧。”

听了这话,为首的那位顿时不依不饶起来, 竟然壮着胆子要跟轩辕台主挤进结界:“你门下那个叫喻湛虚的学生许久不曾露面, 整个仙界谁人不知晓她对她那个师妹痴心爱慕, 如今二人都不见了, 一定是你将她们藏在轩辕台内,韬光养晦意图谋反!”

轩辕台主活得比在座各位都要久,自诩见过不少大场面,但这样当着自己面蹬鼻子上脸的还是头一次见,不由失笑:“谋反?我谋谁的反?”

“自然是天道了!”为首的仙人见她笑了,面色不悦,“仙神有别,你可知晓神界降下天罚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难不成你还想拖仙界所有人下水?”

面对众仙逼视, 轩辕台主段飞流但笑不语。她老了,鬓边已生出星星点点的华发。段飞流没有踏上那条成神之路的机缘,也不再有独属于少年人的痴心, 面对这些身份体面的仙人, 她连争辩的心思都升不起来, 只是一如既往地温和道:“你说完了没?”

对面那被推举出的仙人高傲地颔首。他以为她要松口放他们进门,面上露出一丝轻蔑,心想这久负盛名的前辈也不过如此。人老后会死, 会肉身腐烂;仙老了, 也不过是一具长生的躯壳里盛放着怯懦老人的灵魂罢了。

此仙得意洋洋,此行除却来找不知所踪的沈芙心, 还有一重目的。

他们各自的府邸仙山都被昨夜降下的神怒冲垮,如今灵气枯竭,谁人都不太好过。轩辕台最临近神界,轩辕台主毕竟修为在此,昨夜独自撑起了结界,没有使轩辕台受难,想必里边还有许多残存的灵气……

他昂起头,率领众仙挤开轩辕台主,在她身旁擦肩而过

就在这时,变故突生。

一万朵雪花纷然而至,瞬间擦过这群仙人的身躯,带起一阵温热的血雾。轩辕台主站在离这些仙人三步开外的地方,神色不变,将手揣了起来。她甚至没有召剑,那些随手捻来的飘雪便替她完成了杀戮的动作,此时血水与雪水融化在一处,妄图闯入轩辕台的仙人们仍保持着春风得意的神情,正欲提步跨入结界,可脚下却踩到了奇怪的东西。

为首的仙人低头一看,却觉颈上一麻,随后头颅便咕噜噜地滚到了一双溅满鲜血的布鞋之下。

布鞋的主人叹了口气,踢开其他挡路的人头,将他的头颅提了起来,直视着他死不瞑目的双眼,那张端庄的脸上露出和蔼的笑意,如同仙界任何一位老好人前辈一般,轻声道:“既然话说完了,那就去死吧。”

说罢,轩辕台主将这些人头挨个踢下山。

她脸上还维持着和蔼的神色,随手召出一面明镜,审视自己如今的模样。镜中的轩辕台主华发已生,看着约莫是人间四十来岁的年纪,那双曾经豺狼虎豹都不敢直视的双眼已生出疲态。

她伸手擦了把脸上的血渍,若无其事地甩了甩手。

凡事向来不进则退,段飞流若有所思,忽然觉得自己年岁正好,还有劲能反上一反。

*

仙界,瀛海龙宫。

瀛海一日之间露出大片大片的沙滩,原先潮起潮落的地方尽数裸露出来,满地都是死掉的鱼虾。轩辕台主涉水前往龙宫,她年轻时也曾来此处做过几回客,与上一代的龙女们玩得挺好。只是那些旧友早避世不出了,轩辕台主已有万年没见过她们,更无从得知她们的近况……

不过当年与她最好的一位龙女闭关前曾告诉过她,如若仙界出了全然不可控的灾祸,可以来龙宫找她出关。

轩辕台主还记得这位龙女当年说到灾祸时,语气意有所指,牵着自己的手,在手心里写了一个字

“天。”

当年的自己年少懵懂,不明白龙女们的苦衷,只觉得好友们煞是无情,竟然扔下自己全跑去闭关,一闭就是两万年。直到许多许多年后,轩辕台主从别处听见神界要肃清瀛海金龙的传闻时,这才明白故友们当年为何要匆匆闭关,就此避世不出。

怀揣着期盼,轩辕台主越往龙宫的方向涉水而行,越觉得体态轻盈。被岁月淬灭的少年心气全随着水波围簇回了她的身上,一想到很快要见到当年挚友,段飞流心下不免升出一阵激动。

直到她站在这座琉璃般的水晶宫殿前时,她才发现事态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掌控。

先前的雕栏画栋全化作齑粉,那样壮观的龙宫已然在一夜之间被摧毁,不复存在,只能凭着还未完全断裂的一些琉璃柱辨认出当年金龙一脉的辉煌。轩辕台主快步向废墟内走去,原先那两三个不成器的龙男不知所踪,尸身并不在这里,那个叫做景樱容的龙女似乎已随着沈芙心她们离去,段飞流找了许久,终于在某处废墟之下找到了一块还未碎尽的明珠镜。

她认出这正是自己故友当年的宝物,刚拾起那块镜子,便敏锐地摸到了镜面之后的机关。轩辕台主探指拧动机关,废墟下的某块地面塌陷开出一处小洞,她纵身跃下,便来到了故友们闭关的海下秘境。

此处秘境从未有人踏足过,水色澄澈,遍布亮闪闪的珠贝与各色珊瑚。轩辕台主远远看见几只巨大的白蚌,蚌壳紧闭,想来这便是她们各自闭关的地方。她挨个用手敲了敲蚌壳,皆未听见回应,直到敲至最后一只时,她手中一直攥着的那面残镜闪出微光,蚌壳在水声中缓缓开启。

轩辕台主顺着缝隙一看,那里正睡着她往昔最要好的那位龙女。万年过去,她容颜不变,此时感应到有光,眼睫颤动了一下。

但就在蚌壳缓缓开启的过程中,原先还保持着少年面貌的龙女竟然开始一寸寸地老去。那头乌黑发亮的头发染上与段飞流相似的白发,原本年轻的脸上也出现了与她如出一辙的疲态。

此时,龙女睁开了眼睛,对轩辕台主微微一笑:“你来了啊。”

“我来了,”轩辕台主半开玩笑道,“还好来得没有太晚。”

闭关万年的龙女没有问轩辕台主的来意,她抬起手,在白蚌上刮下一层细白而闪光的贝粉,置于手心晃了晃。轩辕台主认出这是上古金龙们常用的一种卜算方式,她们少年一块玩时,自己常让龙女们用这种贝粉卜算下一年的运势。

“我时间有限,就长话短说了,”龙女看过贝粉中显示的卦象,拉起轩辕台主的手,将自己手心的贝粉尽数倒在她的手心,“我们当年已然起了死契,一日不变天,一日无法踏出瀛海。不过我们无法做的事,还有孩子替我们做……小流,你还记得我们记性很好这件事么?”

段飞流听见熟悉的昵称,不由露出笑意。她攥紧掌心中的贝粉,道:“记得,当年一起玩牌,我总是玩不过你们几个。”

“拿着这贝粉,交给最后的那个孩子,”龙女温声道,“她会知晓被篡改的所有故事,我相信,她一定会是个很好的说书人。”

轩辕台主见她渐渐开始昏沉,于是伸手替她理了理发丝,往后退开两步。沉重的蚌壳开始关闭,她在缝隙中再度看了一眼故友安详的脸,将手心的贝粉郑重地收了起来,转身离开这处秘境。

她飞身出海,带着嘱托一路赶回轩辕台。回到自己的山头时,轩辕台主发现山上残留的那些血迹尽数消失,她心间有些不妙的预感,提步跨过结界,悄然召出了自己的长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