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与姬停匿身走在暗红色的宫墙旁,直到行至冷清处时,姬停忽然开口道:“箬国的国运很快要到头了。”
沈芙心看她一眼,自从来到这个落后的国度开始,姬停脸上便没了往日的轻松。哪怕她身负重伤时都仍然是往先那幅随便的样子,可如今姬停看着一盏盏人手捧着的宫灯,眉眼间却不知何时笼上一层阴霾。
“你为箬国发生的事感到不平?”沈芙心漫不经心地挖苦道,“我以为吾真殿下为神数万年,早已看得麻木了。”
“我为所有性别与我相同的人感到不平,”姬停道,“我已经不是神了,但我只要一日为女,我便一日要保持他们看不惯的嫉恶如仇。”
沈芙心有点意外,多看了她一眼。
月色下,姬停神色清正,仍有十万年前令人感到微妙刺痛感的固执,她的固执太尖锐,如同能扎穿一切的剑。沈芙心说不好她的固执是优点还是缺点,或许两者都不是。这种性格已经彻底融入了姬停的骨骼里,支撑着她拼命往前走,哪怕只剩一口气,哪怕所有神龛中的神像都被砸毁践踏,她也会从泥潭里挣扎着爬出来,重新为人。
沈芙心在这瞬间想起自己头一次对这个人产生好奇的时候。
仙界的仙人们在许多时候都是凉薄的,各扫自家门前雪是常态的事,可姬停从来不是这种人。但她也不能算是完全讨人喜欢的性格,看似温润好说话,其实仔细相处下来有讨人厌的固执和棱角。
她可以想象她带着这些棱角独自走过千山万水,眼见起高楼,又见楼塌了,往先爱她敬她的百姓在天道的扭曲下将她的千万座神像砸碎,人人都能踩她一脚。可是姬停还是那个姬停,就算栽了跟头,还要再来一次,丝毫不计较自己跌得有多么惨,默不作声地背起自己对天下的固执又开始行路。
沈芙心短暂地沉默了,然后道:“所以你觉得他们说的妖星东落是真的?”
“我觉得是真的,”姬停弯眸笑了一下,“一个苛待女人的国家是走不远的。这里的国运已经走到了尽头,无论有没有那颗东落的妖星,我猜她们很快都会反的。”
沈芙心说道:“万一你猜错了,没有人反呢?”
姬停干脆利落道:“那我们就带头反。”
……挺符合旧战神的作风。沈芙心想起喻湛虚说的话,脚步一转,往宫中的藏书馆走去:“走,去他们藏书的地方看看,说不定会留有些许前朝的蛛丝马迹。”
但很快,她们发现从此处找起完全是做无用功。
因为沈芙心与姬停用灵力筛找了大半夜,愣是没能从箬国的藏书史记中找到什么关于前朝的东西。
这地方与太阴不一样,太阴的藏书馆应有尽有,凡是历史必然清楚地留存下来,供后人查验,而箬国的史书翻到一千余年前便断代了,彻底没有了。只能从最初的那本中知晓箬国的开国皇帝是个男人,登基时约莫五十岁。
除却看见些错乱的历史以外,她们没有看见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不过没找到任何东西等于变相地有了发现,说明在一千余年前,箬国开国者之前的东西必然是被掩盖起来了。史书只说这里的第一位男皇帝是历经起义、战争、内乱后夺得的皇位,没说关于起义之前的事情。
沈芙心丢下史书,讥讽道:“我猜箬国直到戒凡音死前还在大肆供奉戒凡音的神像。”
姬停笑了一下:“戒凡音也算死得其所,沈凌苍把他吃了,据说口感挺脆的。”
沈芙心接受能力极其良好:“是吗?我娘吃得高兴就好,下次再吃还能拌点酱,吃起来更爽口。”
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了几句,竟然感到久违的平和。沈芙心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垂眸道:“还有,他们方才说到的东边的妇人又是怎么回事?”
说起这个,姬停已经大致猜到了。她将手中的书籍放回去,温声道:“他们说的或许是太阴吧。”
“太阴?”沈芙心诧异,“按他们所说,太阴是要来攻打箬国,开阔自己的疆域么?”
姬停摇摇头。她们来时并未在箬国周围看见集结的军队,显然太阴暂时没有出兵攻打箬国的意思,也不知那对昏君与谗臣又自行臆想了什么,箬国锁上国门的缘故似乎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提防太阴的攻打。
沈芙心心想,若是太阴来将这个腐败糜烂的王朝终结,对于这里的百姓尤其是女人,反而是件好事。不过听方才那对君臣的对话,太阴如今的君主尚且年幼,羽翼未丰,如果她是如同楚怀靖那样的稳妥派,恐怕现下不会急着出兵动箬国的。
也不知太阴如今如何了。
沈芙心刚再度冒出这个念头,便见姬停在幽微的烛火中蓦然抬首,灼灼地盯着自己,兴奋道:“我们穿过箬国的城墙去看看吧?”
沈芙心愕然:“什么?”
姬停原本是蹲在地上翻阅书册,见沈芙心应答,她弯眸笑得颇具少年气:“我说,主上,我们出去看看。”
沈芙心刚想说些什么,便见姬停头顶陡然冒出两只油光水滑的兔子耳朵。她顿时被这对耳朵蛊惑,伸手想摸,手却被姬停轻轻握住了。
姬停将她往藏书阁外一带,二人乘着风扶摇直上,顿时飞得比漫天灿烂的星子还要高。沈芙心无心去看脚下越缩越小的箬国宫殿,毫不迟疑地伸手摸上那对离开阿修罗界后便不曾见过的兔耳朵。
手感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她边摸耳朵边愉悦道:“哪来的?”
姬停计谋得逞,微微侧头将兔耳朵换了个角度,更方便她摸:“相由心生,我心里想着要给小芙一对兔耳朵,于是便长出来了一对兔耳朵。”
说谎,沈芙心心想,哪有这种说法。不过这次姬停的谎言却让她还算受用。
她们转眼便跨过了箬国防守严密的国门之外,或许是因为地势不好的缘故,箬国国门外一片荒凉,罕有人迹。不过放眼望去,离此处约莫三四里地的地方,却坐落着一只小小的砖瓦房子,里面正点着幽幽烛火。
箬国外没有流浪者,出现房子是很奇怪的事。
沈芙心有意去看,只见小瓦房子里陈设简单,只住着一个约莫不惑之年的女人。她身形强健,挽起的袖子上有一层薄薄的肌肉,正在提笔写着什么。在凡人之中,若非经过常年健体,或是常常长途跋涉的人,是不会拥有这样健康结实的身形的。沈芙心感到十分好奇,索性将姬停一起也给拽了下去,叩响了这间瓦房的房门。
里面的女人很快就来应门了。此时正是凛冬,又是深夜,她丝毫不惧怕门外的人对自己不利,一把拉开了大门。沈芙心留意到门边就放着一把长刀,想来是她平日里防身的用具,也难怪她如此安心地将门打开。
沈芙心刚想道明来意,便见眼前这位女人睁大双眸,见了鬼似地盯着她的脸后退了好几步,震惊道:“您、您难不成是”
沈芙心道:“你放宽心,我不是来谋财害命的。”
“不,我并非这意思……我是说,您难不成是沈仙子……”女人结结巴巴地涨红了脸,在看见姬停的瞬间,她似乎更加笃定了自己的念头,面露喜色,“天哪,是沈仙子和姬仙子显灵下凡了!”
第144章 “谁是妷先皇?”
沈芙心活了七百来年, 最常看见的只有两种眼神,一种是厌她,一种是怕她。偶尔还穿插娘亲温情脉脉的注视和姬停光明正大地偷看
但绝没有一种眼神是如今这样的。
那是一个凡人竭尽所有凝聚而成的信仰与崇拜,在与她对视的瞬间, 沈芙心几乎被她炙热的目光给烫了一下, 周身无端泛起星星点点的暖意。这是一种很陌生很奇妙的感觉, 仿若昭昭之宇将她整个温柔地包容在内, 宇宙是蚌壳,而她是蚌壳内的蚌珠。
沈芙心强压下那种奇妙的反应,她没有先问她为何认识自己,而是问她道:“你是谁?”
夜色在她们身后铺陈开来,箬国这一带风沙大,夜里尤其冷。站在门内的女人感受到风的流卷,打了个寒战,连忙将沈芙心和姬停迎进门来:“在下名叫周婺, 家在太阴, 是太阴派来与箬国建交的使臣。”
她这间小屋子盖得不大,不过幸好还有客人的置身之处。周婺从木箱里取出两只茶盏,用烧热了的水滚过一遍, 盛了热茶摆在她们二人眼前的小桌上:“仙子拿着暖暖手。”
见沈芙心与姬停皆接了, 周婺十分局促地站在一边, 看起来很想将杂乱的书台收拾收拾,又唯恐怠慢了她们。她不敢正视沈芙心二人,在她们喝茶的时候一直垂首看着自己沾着风沙的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