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握在剑柄上,流转的眼波诉说着千言万语。她的眼睛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湖,辛克莱看到了岁月流转,桑田变化,和穷苦百姓们壮烈却无声的呐喊。
他所联想到的穷苦人民形象,未必是黑眼睛黄皮肤的华国人,而苦难的共通性从不区分国籍和语言。当历史的大山沉甸甸压在每个人肩膀时,谁都能感受到它的重量。
辛克莱靠在放映厅的座椅上,长长地喘了口气。
大家都是名导,被竞争对手的作品触及心灵,说起来总是有点微妙。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一刻他想和凌穗岁合作的心情到达了顶峰。
他的大脑变得无比活跃,灵感一个接一个地蹦了出来。辛克莱感觉自己周围出现了两个小人,左边的小人叫他赶紧离场,珍惜此刻,右边的小人说这样不礼貌,应该看完这场电影,这部作品和这么好的演员会给他更多惊喜。
两边并没有争执太久,因为右边的小人突然变化成了无忧的形象。她举起手中的剑,把左边的小人给捅死了。
好吧,这就没办法了。
辛克莱心安理得地留在这,他还要继续看电影呢。
与那位跋扈的公子相比,六皇子大概是个好人。
他带无忧回到自己在宫外的府邸,安排婢女为她准备吃食,还请太医来为她看诊。他眼眸里流露出温柔的关切,为她沏茶的动作体贴入微。
无忧抬头直视他:“你是皇子,我只是游侠。你对我好,肯定是有所求,我虽不惜己身,却不能为你送死。”
六皇子身边的内侍刚开口斥责她无礼,就被他抬手制止。
他并不回避她的视线,只是发出一声叹息。
无忧:“你为何叹气?”
六皇子:“少侠在京城行走时,常有热心之举,皆不图回报,可见人品贵重。某本想与少侠以义结交,少侠却如此看我。”
无忧摇头:“你是天家贵胄,不懂什么是江湖义气。”
“江湖之事,不过小义也。”六皇子为她满上一杯茶,“倘若某说的是,国家大义呢?”
哦豁。
不仅无忧的神情有了变化,靠在椅子上的辛克莱也不自觉坐直了。终于,终于要揭晓无忧的身份谜团了么。
无忧说,若为国家大义,纵是刀山火海,亦不能让她退后一步。于是六皇子说,想借无忧身上的剑一观。
凭着剑鞘的雕刻和花纹,六皇子确定这是高/祖皇帝赐给欧阳先生的无忧剑。
要说这位欧阳先生,那可真是不得了,他是辅佐高/祖皇帝问鼎中原的头号功臣呀!
本朝的几大开国功勋,封国公已经是顶级待遇。别看欧阳先生隐退了,在他离开之前,高/祖都给他准备好了封异姓王的诏书,只是先生坚持不受,才有了无忧剑。
这把剑不仅有象征意义,还有丹书铁券的实际作用。只是无忧剑已经跟着欧阳先生消失数年,谁都没想到,当它再次回归京城众人视野时,会被一位女侠背在身上。
那么,无忧这一身剑术,也就有了解释和来源。欧阳先生在辅佐高/祖皇帝打江山前,曾是天下第一的剑客呢。
剑名无忧,她名无忧,她又有这出神入化的剑术,必定是欧阳先生的亲传弟子了。
欧阳先生一生无儿无女,也无族人眷属,以他在国朝如此崇高的地位,留下了如此深厚的政治遗产,只要无忧点头,就都由她继承了。
按照无忧自己的叙述,她从小在山上长大,确实有恩师教导。但她只以“先生”称呼恩师,并不知道他的具体名讳。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欧阳先生想说点什么,他也不能从土里爬出来呀。
以上是辛克莱的腹诽,因为他刚欣赏完一出朝堂的闹剧。
六皇子带着一批官员说,这是无忧剑,这是欧阳先生的弟子无忧,而三皇子带着另一批官员反对,凭什么你说是就是?国朝对师承关系非常看重,弟子和亲生孩子也没什么两样,你岂能混淆先生的后代传人?
双方撕得水深火热,唾沫和笏板齐飞,还发展到了骂战和推搡,龙椅上垂垂老矣的天子才终于睁开眼睛,吼出一声闭嘴。
众臣偃旗息鼓,纷纷跪拜天子。无忧看到大家都跪了,之前跟在三皇子阵营里,跳得最凶的国公世子也跪了,于是她也跟着跪。
天子居高位,他俯视着跪地的朝臣,见众人皆叩首,眼神里才流出几分满意。
他认下了无忧的身份,封她为乐安县主。听说她没有姓氏,又赐她国姓,叫她祝无忧。
“无忧,好名字。”他说,“欧阳先生对你期望甚重啊!祝无忧,我祝氏江山无忧矣!”
无忧就这么当了县主。如果回味刚才这段朝堂之争,会发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没人要仔细查看无忧剑,没人要详细询问无忧对恩师的记忆,更没人想验证她的剑法。他们为了她的身份吵来吵去,无忧站在他们中间,却是个沉默的透明人。
她这里看看,那边瞧瞧,恢弘大气的宫殿刷新了她的认知,她总是在发出见到新物件的惊叹。
三皇子党的官员阴阳怪气地嘲讽她,但从无忧的表情来看,她根本听不懂对方用的典故。作为一个侠客,她的文化水平相当有限。
辛克莱有点想笑,但又为茫然的无忧感到心酸。
所有人都默认了她是欧阳先生的弟子,都觉得她捡了天大的便宜,可是辛克莱还记得她那句“不惜此身”。
当她的恩师给她取名无忧,让她手持无忧剑进京时,对方究竟是希望弟子此生无忧,还是如天子所言,尽她所能,保祝氏江山无忧呢?
哪怕,代价是不惜此身。
当无忧摇身一变,成了天子亲封的乐安县主,原本看不到希望的寻亲之路,突然又顺畅起来。
在六皇子的安排下,无忧住进了欧阳先生的旧宅。六皇子给她安排了七个管事,一百多个仆从,伺候她的人全挤在屋内,争先恐后在她面前献殷勤,她连移动一下都困难。
仅仅过了一晚,就有十几家的管事拿着同款金簪登门拜访。他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诉无忧,这些年家里人有多么想念她,她又因为什么样的苦衷流落在外。
说到最后,他们还不忘强调,这都要感谢她某位长辈和欧阳先生的深厚交情,先生才会在隐退时将她带入山中,亲自抚养长大。
来得早一些的人,还可以当面和无忧哭诉,至于来晚的管事,就只能在门口排队取号了。
就隔着层屏风,压根谈不上什么保密,无忧似乎也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意识。一个人在里面哭,外面的人全都听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