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杨府?哪位杨?杏花巷那边倒是有几家姓杨的世家大族...身在朝廷?是杨国舅还是杨阁老?都不是?前礼部尚书...哎哟我知道了,那位被贬江南前些日子才回来出任吏部天官的杨溥杨尚书是吧?这边走这边走...”
确认过眼神,热心人的语气明显更热情了些,大概是认定了这位年轻公子是来投奔那位杨尚书的,一路穿街过巷送到地儿了都还有些依依不舍,看那样子倒是能希望留下来吃碗饭。
等到好不容易离开主街转进巷子,一向不擅于应对这种热情的两人才长松了一口气,王五抹了把脑门上的汗水,回头问道:“少爷,京城人都这样?”
“差不多,”顾怀回答道,“这全天下的财富权势都集中在这座城里,京城人就难免骄傲些,但越骄傲他们就越是对外面来的人客气宽容,因为他们很想展示自己的风度...虽然感觉并没什么用就是了。”
“感觉有点假是怎么回事?”
“本来就假,如果有一天辽国南下,你就能看到这些浮于表面的东西全部被另一种东西压下去,暴露出原本就丑恶的嘴脸,”顾怀看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府邸,淡淡开口,“说到底只是没到那一步罢了...如果连皇帝都去北狩,估计他们的骄傲就会不复存在。”
马车在杨府门前停下,能看出来杨溥捞钱这一方面确实是有一手的,被贬江南收好处住大宅子也就罢了,毕竟御史看不到也就没办法弹劾,可在京城都能弄到这么一栋豪宅,而且一回来就去了吏部那个位置,实在是很让人怀疑大魏最大的蛀虫是不是姓杨...
眼尖的门房早在马车入巷时便已经将目光投注过来,等见到马车上下来的年轻公子后,便极为热情地打开了中门旁的小门,无视了一旁立柱下苦苦等候的一群人,把顾怀迎了进去。
“来走关系的?”顾怀看了一眼那些衣着华贵身后都跟着下人的身影。
“公子慧眼如炬,老爷还在半路,陛下的旨意便下来了,一听是去吏部做天官,老爷便直接回了这座老宅,果不其然主屋那边被堵得严严实实,后来也不知道是谁走了消息,这些人才...”
这还是老屋?
顾怀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门房,内心腹诽杨溥这老头是真没少捞啊...还没走到正厅,远处便有一道胖胖的身影走了过来。
自从中秋诗会,杨岢和顾怀的关系便自然了许多,他挥手让门房带王五去休息,自己带着顾怀往主厅走,一路上问了问顾怀来时一路的风景,但就是不说这次杨溥找他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等到了主厅入座,还没上茶,杨岢便一语石破天惊:“陛下身体估计快不行了。”
顾怀屁股还没沾稳椅子,立刻便有了起身就走的冲动,他半年前还在山林间讨生活,现在居然就到了京城和别人探讨起了大魏天子要驾崩的事情?真他娘的见了鬼了,他现在回苏州还来得及么?
杨岢连忙安抚了下仿佛受惊兔子一样的他:“倒也还有一段时间...老爹他们想得多,我是不太懂的,但在苏州的时候,老爹见你弄出了天雷,便写了洋洋洒洒一大封奏折,又动了所有关系造势,才被召了回来任职吏部,老爹平时不喜欢跟我说这些,但我觉得,他是想做点事的...比如向北方动兵。”
顾怀一脸“他爱做什么做什么关他娘我什么事”的表情。
“不过陛下是不喜欢打仗的,”杨岢压低了些声音,“老爹到底想做什么,多的我也不太清楚,但老爹还没到京就给你写信了,怕是要给你些重任...”
“告辞!”
顾怀狠狠起身,一抱拳就往门外走,看得杨岢目瞪口呆,片刻之后才哭笑不得地去把顾怀拉回来:“...不白干!你怕是还不知道吧,老爹这次可是拉下脸了,从来没徇私过的他才上任吏部,就写了一份任职文书,点你去国子监任经学博士,品秩不高只是八品官,干的也是教书的行当...你别这样看我,就这个八品官老爹也是下了大力的!”
他把顾怀按到椅子上:“一开始听说要找个连科举都没过的人来教国子监监生们经学,好多大臣都觉得老爹疯了,要不是他现在管着吏部,内阁那边也有他的老友,陛下也不太管事,这任命还真下不来--就算是这样也捅破天了,国子监那边好多人说你一到任就要给你好看...”
顾怀怔了半晌,拼命挣扎着:“就他娘的没人管管?赘婿也能当官?大魏朝廷他说了算?”
杨岢一脸怜悯地看着他,仿佛已经看到顾怀被自己老爹用来用去快榨干的模样:“别想着跑了,老爹这次是真的豁出去了,你知不知道老爹是怎么和那些人说的?”
他学着杨溥的模样,清了清嗓子,绘声绘色地复述着半个月前在吏部衙门里,杨溥朝着那些反对的官员们冷笑着说的话:
“老夫就这一个干儿子,去不成国子监,吏部也不错,你们谁把位置让出来?”
第九十七章 国子监
自从一年前顾怀来到这个时空,他就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当官。
还是当学官。
按道理来说应该是祖坟起了火才对,但很不幸的是顾怀一向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自己那两把刷子,在苏州的某个小小书院糊弄一下孩子还行,来大魏最大的国立大学国子监教一帮监生经学?这他娘的真是见鬼了。
同时他也感叹了一番杨溥的能量之大,被贬江南远离朝堂中枢那么久看起来像是政治生涯画上了句号,结果人家想回京就回京,还一回来就是坐吏部尚书这种要命位置,随手就能把他这个没考过科举还当了赘婿的无名之人安排进国子监教书。
这已经不是骇人听闻了,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如果说以往还只觉得这老头满身的安排气息,是那种就喜欢让他这种只想过安生日子的苦命人四处奔波的性子,也是直到进了京城的此刻,才能明白这个看起来手脚有些不干净,嘴有点臭不招人喜欢的老头在这个帝国究竟有多大的分量。
不过这个转眼就从贬谪人士变成朝堂当红大佬的老头一直没露脸,顾怀问了才知道说是最近吏部的事情太多,便直接宿在了吏部衙门,杨岢说到这儿一拍脑袋摸出份文书来,还说杨溥提过了一旦他到京城就快点去国子监报到,既然是走关系就要有走关系的样...
京城的空气里,顾怀深吸了几口气,一脸的生无可恋。
......
“国子监现有监生三千余人,都是来自大魏各地的出色士子,现有祭酒、司业、监丞、典簿各一人,经学博士二十七人...不对现在应该是二十八人了,您请这边走,前方便是宿院,您的房间已经洒扫好了,不过想必是用不上的...”
第二天一大早,顾怀便拿着任职文书一路问路到了国子监,有了杨岢的提醒,他早就做好了关系户受尽白眼的准备,谁料出示文书后,虽然有片刻的寂静,但也立马有个热情的老头站了出来一路领着他往国子监里走。
不得不说一路看下来,国立大学确实有国立大学的样,门楼大得让顾怀还以为自己走错到了宫门,进进出出的年轻士子大多衣着华贵,呼朋唤友聚众成群,当然也有一看就是寒微出身的,低着头只顾走路,手里还捧着书,而那些有钱士子那边风里飘过来的细微声音好像是在说要去喝花酒...
顾怀想了想,朝着前方带路的老头问道:“国子监不禁学生去青楼?”
“不禁的不禁的,国子监初立那会儿倒是管得宽,后来进学的纨绔多了,也就没人愿意管,到了现在一年两试考得上便出仕考不上便继续苦读,更是没必要管...岂止是青楼,就算去了赌坊之类的,只要不闹到这里来,大家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倒是有几分后世大学的模样了,一切全靠自觉,顾怀昨夜找了些书晦涩地恶补了些国子监的事情,才知道国子监是太宗皇帝时设立的,原本估计是想让有才能又没出身的士子来做学问,做得好了给一条出仕的路,结果没想到在后面的一百年里渐渐变成了士子们考不过科举又想当官的另一个选择,同时还有许多官二代跑来镀金好靠关系进入官场,也不知道太宗皇帝看到如今这一幕会是什么感想。
就这样继续往前,沿着铺了石子的小路绕过成排的宿舍,前方便出现了一个人工挖掘出来的湖,此刻时辰尚早,便有许多士子在湖边一边散步一边苦读,朗朗读书声环绕湖边似乎让湖水也沾上了些文气,看来国子监倒也不全是那些一大早就呼朋唤友跑去青楼喝酒的纨绔。
“那是什么?”
湖边的水雾里,一袭鹅黄色引起了顾怀的注意,他眯着眼看了半晌,才发现那居然是个女子,正拿着一枝花站在木栏旁,一瓣一瓣地将花瓣摘下来扔进水里。
“国子监还招女学生?”
他身边的老头看起来眼睛不太好,顺着顾怀指的方向又走了几步才算看清那道人影,笑着解释道:“顾博士有所不知,这位可不监生,乃是国子监祭酒温言温大人的独女,在京城颇有才名...”
“那她在干什么?”顾怀有些疑惑,“一大早起来摘花玩?”
“额,听说是心思细腻,常有伤春感秋之语...”
顾怀半晌无语,感情早上跑到湖边摆这么个姿势就是为了展示一下自己的文艺范儿?还特意挑了个那么明显的位置保证湖边读书的士子们都能一眼看到她。
他摇摇头正准备走,木桥上的女子倒是有了动静,大概是最后一片花瓣都掰完了,她把花杆扔进湖水,小心地提起鹅黄裙摆,伸出秀气的白鞋在木桥上一点一点试探着往岸边走,这一幕看得顾怀目瞪口呆,一旁的老头尴尬地解释道:“好像是眼神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