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样的人,却仅仅只是苏州商贾人家的一个赘婿,还是跋涉千里上赶着入门的那种...
终究还是得再看看。
沉默片刻,杨溥转身离开,数十步后转身,一身青色儒衫的顾怀还站在原地。
“这门心学,我很感兴趣,介不介意以后我偶尔过来旁听?”
顾怀怔了怔,倒也颇为大方地点了点头:“可以。”
但随即他就想到了什么,搓了搓手:
“只是这书院的先生现在就我一个,学生渐渐多了,有些力不从心,看老人家也是个读书人,反正都要过来旁听,不如...不过束??肯定是没有的,我都是白干。”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杨溥也被顾怀这混不吝的性子给弄得一愣,怎么刚刚还让他有些惊叹于其才华的顾怀,一转眼就变成了这幅市侩的模样?
他在朝堂摸爬滚打多年,不知多少人想要搭上他这条门路,称一声师生,他都从未同意,看今天顾怀的意思,是想让他来这书院里当个免费的教习?
这年轻人...
......
“所以说,得亏你少爷我急中生智,才算没让那老头把钱要回去,还把他坑来了书院当教习。”
入夜的小楼里,顾怀一边脱着鞋一边感叹,满脸都是庆幸:“也还好那老头不太聪明的样子...要换个人来,咱们那几百两银子还没捂热就得还回去。”
刚把灯挑亮一些的小侍女闻言露出些紧张模样:“顾怀你把他打发走不就好了,他要一直呆在书院里,哪天想起银子的事情,又来找你要怎么办?”
“怎么办?”顾怀咬牙冷笑,“我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让我又变成穷光蛋,更何况是个说话酸不拉几的老头?”
主仆两到现在都还以为杨溥是冲着那几百两银子来的。
顾怀突然想到了什么:“银子埋好了么?”
“埋好了,就埋在后院那口井旁边,”小侍女点点头,“我还在上面铺了草皮,保证没人看得出来。”
“那就好,咱们以后得安生日子就指望这点银子了,实在不行哪天跑了还能找机会挖出来,”顾怀有些感叹,“当时还觉得这钱挣得真他娘的容易,我都想给晏老哥立功德牌位了,现在才发现这帮人真是抠的慌,不就几百两银子么,至于带着自己爹找到书院来?”
“顾怀你不是说他爹身份有些不简单?”小侍女有些担心,“要不我们还一点给他们?”
“凭本事挣的钱,为什么要还?”顾怀挠了挠眉角,“之前在街上听那些读书人说杨岢他爹是做官的,今天看起来那老头身份确实不简单,可这跟我一个诚实本分的生意人有什么关系?那几首词哪首写得差了?你看今天他们也没脸说出退钱的话来,以后同在一间书院,混熟了就更不好意思开口了。”
“有道理。”
“正好书院那边,就我一个人上课实在有些忙不过来,语文数学哲学科学排得太满,那老头既然能当官,肯定也是考过科举的,教经学肯定没问题,最关键的是不用给工资,李家的人发现了也挑不出毛病来。”
算盘打得啪啪响,小侍女两眼冒光感叹好厉害,顾怀有些骄傲地扬了扬下巴,下一秒便有温度刚刚好的洗脚水被抬了过来。
“这件事糊弄过去之后,说什么也要装一段时间的孙子了,之前那是穷疯了没办法,现在有了钱也有了身份,只要过了这段时间,一切都会好起来。”
顾怀把脚泡进热水盆,发出舒服的感叹,发现小侍女又在烛光下拿起了针线,他想了想:
“你要不要也去书院上课?虽然你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但那些孩子还是很好相处的。”
“书院可以带侍女么?”
“看你这话说得,少爷我现在是书院院长,能不能带不是我说了算?”
小侍女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还是算了吧,昨天我去菜市看见有人在卖鸡仔,我想买几只回来养在后院,听说苏州城每家每户的女子都可以接丝织的活儿干,我女红不太好,但熟悉一下应该也可以纺出来,等以后还可以给顾怀你做衣服,对了做饭的灶台有些垮,顾怀你明天打点水重新糊一遍...”
夜色微沉,着落在偏僻角落的独栋小楼中,主仆二人的剪影被烛光映照在窗纸上,那些财米油盐的话语,也渐渐消散在江南的夜空里。
第十七章 平静被打破的瞬间
“昨天放课前留下的作业,我今天早上批改了一下,很可惜的是,及格的人只有四个。”
学舍的讲台上,顾怀拿着戒尺,有些无奈:“你们都是商贾人家的子弟,按道理来说,对算学一道应该算是比较有兴趣和天赋的,结果作业做成这样,实在是让我有点怀疑自己有没有做先生的天赋。”
学生们都年纪尚小,哪怕是平日调皮捣蛋的小团体,挨了训时也是会知荣辱的,只是今日学生们的目光都忍不住往学舍的一角投过去,连顾怀也颇有些不自在地瞥两眼。
杨溥就坐在那里。
昨日刚打了交道,今天杨溥就真来了学舍旁听,上课之前顾怀本想着告诉学生们以后的经学课由杨溥来上,才发现自己连这老头叫什么都不知道,便也只能让学生们称一声老先生。
书院里多出位教习,而且看起来是不苟言笑颇为严厉的那种类型,尤其是杨溥往那儿一坐就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学生们自然比平时要老实得多,也让顾怀有些感叹自己平时是不是对这些孩子太温和了。
但不管怎样课还是要上的,经学课定在了数学课之后,顾怀也就花了一早上把之前遗漏的数学基础课程补完,等到寒山寺钟鸣,学生们都兴冲冲地跑出去玩后,只有一个学生的哲学课也就该开始了。
一道身影在桌旁坐下,杨溥捧着杯茶,安静地听着,哪怕顾怀嘴里的某些理论与他之前所学大相径庭,也不发一言,等到穿着红裙的女孩做满了笔记行礼告退,他才看向讲台上挂着的木板问道:
“这是什么?”
“黑板。”
杨溥又看向讲桌上的某些白色圆柱石条,刚才顾怀就是用这些东西在黑板上书写:“这个呢?”
“粉笔,”顾怀拿起一根轻轻示意,“将木板涂黑,将石灰固成短段,在黑板上书写,比沙盘要方便很多...通常品学兼优的学生还会被赋予擦黑板的光荣任务。”
“虽然有趣,但心思都放在这上面,多少有些不务正业了。”
“那得看什么才算正业才行,在我看来,改善生活里的这些小事情,比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有幸福感得多。”
这样的年纪,这样的才华,怎么会这般愤世嫉俗?杨溥有些疑惑,但既然打定了要再看看的想法,自然也就没有问出来。
说起来自从被贬江南,倒是有好长的时间在焦躁地复盘,如今拿定了主意闲下来,来到这么一间小小的书院,恍惚间竟然好像看见了几十年前年幼求学时的那些光景,分外的让人安心和平静。
就着夏日的烂漫阳光以及飘着氤氲热气的茶水,两人也就开始就着学生学业上的事情闲谈起来。
偶尔杨溥也会就之前听到顾怀授课的一些想法发问,顾怀便也坦率地请杨溥给出一些建议,心想只要你不提那几百两银子的事儿,今儿你想听啥我就说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