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就是顾怀。”
发问的钱家大公子钱森文放下筷子喝了口酒,言语有些意味深长:“倒是长得挺俊俏的,原来李明珠喜欢这样的小白脸。”
提起某个女子的名字,桌旁另外两个男子的神色变得有些不自然,对视一眼后,年纪稍大的李府二房少爷李明怀轻轻摇头:
“倒也不全是李明珠的意思...还是那份婚约让老夫人点了头。”
三房少爷李明玖也笑道:“不过是场假入赘罢了,李明珠不想嫁,老夫人催得紧,再加上钱兄上门提亲,才让李明珠想出了这样的法子,招个赘婿,继续掌着李家,既不用嫁人也不用分权,老夫人也没话说--她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钱森文饶有趣味地看了李明珠的这对堂兄弟一眼:“再怎么说也是你们的姐姐和姐夫,这么说话真的合适?”
“什么姐姐姐夫,钱兄何必开这样的玩笑,”李明怀冷笑一声,“李明珠终究是个女子,早晚要嫁出去的,一直这样把持家业,她把我们兄弟两置于何地?至于那个顾怀...”
他看向岸边阳光下负手慢行的顾怀,一脸的阴戾:“我们两兄弟倒是想了些办法让这家伙自己乖乖滚蛋,可谁知道他却是铁了心要在李府呆下来,不管是吃住得差还是克扣用度都忍了,倒是让我有些刮目相看--但还是那句话,他只是假入赘,钱兄你,还有机会!”
钱森文差点笑了出来:“机会?李明珠都招了赘婿,我难道还会再娶一个破鞋?我钱家也是苏州城有头有脸的大家族,你们请我来吃饭,该不会只是为了说这么可笑而又无稽的事情吧?”
李明玖也笑了起来,但话语里却没有半分笑意:“谁说一定要明媒正娶了?”
“哦?”钱森文端起酒杯,身子微微前倾,来了兴趣:“说下去。”
“李明珠之所以能掌权,只是因为会做生意,老夫人喜欢她而已,”李明玖敲了敲桌子,“但说到底,只是我们兄弟之前年纪太小,没试过而已,只要能想办法让李明珠倒下去,让我们兄弟两掌一段时间的权,到时候李家还不是我两说了算?”
他看向钱森文,好像丝毫没察觉到自己是在和一个外人谋算自己的家产:“等到二房三房掌权,人都快死完了的长房自然也就没了现在的地位,到时候李明珠想要嫁给谁,就不是她自己能说了算的了。”
钱森文挑起眉头,倒是有些惊讶于眼前之人的薄情:“那可是你的堂姐,好歹也撑了李家这么些年。”
“狗屁!”李明玖暴怒起来,狠狠一拍桌子,“你以为我不知道?老夫人之前和你们家谈妥了,李明珠嫁过去,是带着家产的!到时候我们兄弟还能剩下什么?看你们钱家的脸色吃饭?”
“只是谈好了,并没成真不是么?”
“所以我才来找你,”李明玖端起酒杯,脸色恢复正常,“那顾怀只是假入赘,李明珠还是那个李明珠--只看你想不想要而已。”
“想要如何,不想要又如何?”
“不想要,自然就看着你原本要过门的李明珠跟一个半路冒出来的穷酸书生过一辈子,”李明玖紧盯着钱森文的双眼,好像不顾一切的赌徒,“想要,你就得出力,我们兄弟两当上李家家主,李明珠才能属于你。”
钱森文点点头,状若无意地开口:“这样啊,确实有点意思,挤走顾怀,让李明珠招人入赘的法子落了空,再想办法扳倒她,大房倒了,李家自然就是你们兄弟两的--那么你们谁来做李家家主?”
“不劳费心,”一直沉默的李明怀皮笑肉不笑,“到时候自然有一个人坐上去。”
包间里沉默下来,钱森文轻敲着桌子,好像在思索,视线却一直落在那个河边的书生身上。
青色儒袍,不高不矮,不胖不瘦,面相倒是挺俊朗的,浑身透着股穷酸气,若是跟李明珠走在一起,就像是泥地里的癞蛤蟆和落地的天鹅,一想到这里,就感觉到发自心底的厌恶。
他想了想:“挤走顾怀,效率实在太低了点,倒是有个更快的法子,也能让李家乱起来。”
李明玖李明怀两兄弟怔了怔:“什么?”
钱森文站起身子,一展折扇往楼下走去,脚步声渐远,声音却冷得没有丝毫温度:
“让他死。”
第十五章 数学与哲学
“前几堂课,我们引入了阿拉伯数字的概念,所以这节课我们开始学习一元一次方程。”
小小的书院里,顾怀用教尺轻轻敲了下桌面,看着下方面露苦色的孩子们轻轻笑道:
“进度的确有些快...所以我希望你们回去都有好好做功课。”
以往在学堂里是孩子王的男孩举起手:“先生,那些鬼画符是什么?”
“这可不是什么鬼画符,严格来说,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你们都要和它打交道。”
江南夏日的和煦阳光从学舍外斜斜照进来,被窗格截断,有些调皮地落在顾怀的青衫上,空气里荡漾着些许灰尘,穿堂风把顾怀放在桌上的教材书页吹得轻轻作响。
“上一堂课的时候,我曾经提出过一个鸡兔同笼的问题,当时只有一个人做出来了。”
刚刚举手的小胖子骄傲地打了个鼻哼。
“...但很可惜,用的是穷举法,太费纸,也太费时间,所以后面的题都交了白卷,”顾怀漫步在桌椅间,轻轻拍了拍小胖子的脑袋,“引入一元一次方程,就很容易能得到答案。”
“当时的题目是,‘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我们设鸡有x只,则兔有(35-x)只,由此能得到第一个方程...”
不同于和小侍女独处时的不正经,在学舍的时候,作为先生,顾怀觉得自己还是应该给孩子们做个好榜样的。
人的一生能遇见很多值得学习的人,但年少时的先生,无疑是对学生一生影响最大的人之一,这里的孩子虽然不走科举,以小胖子为首的孩子团体们还喜欢调皮捣蛋,但之前离去的老先生那么诚恳的托付,实在让顾怀不能把这件事随便应付过去。
清朗温润的声音回荡在学舍里,原本应该两三百年后才传入中国的阿拉伯数字,也就在这间落魄潦草的小书院里,第一次出现在商贾人家孩子的眼前。
此时的大魏,记数依然以筹码为主,往日的书院,也是有筹算课的,但时代所限,老先生授课还是以经义为主,所以像白纸一样的孩子们,学习起新体系的数学比起成年人接受得实在要快很多。
这个世界,有时候就是在这样不起眼的角落里,发生着某些足以加速或迟滞历史进程的改变。
江南清晨独有的雾气渐渐散去,城南寒山寺的钟鸣逐渐传遍了全城,顾怀揉了揉写得有些酸的手,看着下方小脸越发酸苦的孩子们笑了笑:“下课,休息一刻钟。”
欢呼声交错地响起来,孩子们放下纸笔冲向了书院里的小小空地,但路过顾怀面前时,都会下意识地轻轻鞠躬,一直到学舍变得安静下来,总是沉默呆在学舍角落的小姑娘也来到顾怀面前轻轻行礼:
“先生。”
“占用休息时间,确实是有些赶了,”顾怀看着身前一身红裙,书院里年纪最大的女学生,有些歉意,“但所有人里,只有你对哲学感兴趣,为了不耽误放课后的时间,也就只能在课间上课了。”
“麻烦先生了,”女孩轻轻挽了挽耳边的头发,有些羞涩,“只是觉得先生说的梦蝶那些...很有意思。”
“哲学是很多学科的基础,也是我们认识这个世界的手段,虽然有时候会很绕也很枯燥,但希望今天你所学的,在未来能让你悟到这世间的道理。”
“请先生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