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套以菊花为主花的缠枝图, 但与寻常所见不同, 颜姝画的花形饱满优美, 配花丰富,总体图案又呈下密上?疏的排布, 变化有致。不像多见的图形那样呆板。
她并未在花型上?做了多大?的改变,却出彩得恰到好处。于复杂中又取得了均衡, 令这一套头面虽别致,但不失端庄。她这年纪, 有这样的本?事,实在了不起。
奚元钧不免想象,如?果她潜心书画,不定也能成为名满天?下的大?家。
这样认可她的想法,在打?开信封,取出信笺看?到上?面的文字时,被嫌弃的哑然?所覆盖。
“展信君安,君若不安,我亦不安。”
第一句话,就?让奚元钧凝噎不已。他?一向不喜谁这么拖泥带水啰嗦做作,但因为想知道颜姝这次葫芦里卖得又是什么药,还是硬着头皮看?了下去。
“万幸得君提点,予我灵感抒发,得王妃娘娘夸赞。此等大?恩大?德,有如?师恩,没齿难忘。可小女除了家中有几个?钱两,再无其它拿得出手之物。改日,必奉上?一车银元宝相?谢,奚世子?莫嫌钱铜臭。另有‘大?恩大?德,唯以身?相?许’的话,恕我难以开口,良家女子?多腼腆。”
看?到这儿,奚元钧已经有些看?不下去了。但信笺内容不多,还剩几句话,他?还是看?完了。
然?而,最后几句,是颜姝叮嘱他?,看?完信记得烧毁,不要给?人留下把柄之类无中生有的做作行为。
本?来还没什么,只不过?是一封略带暧昧之词的书信,并没有多出格。但颜姝这么一说,好像奚元钧和她之前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
原本?看?完信后正常的处置,要么丢弃、要么不想让人发现就?烧毁。这都是正常之举。怎么被她一说,反倒变得不正常了,再这么做,就?是心虚。
奚元钧久久未动,这封书信在手中似乎越来越烫手。良久,他?还是递给?思远:“烧毁。”
毕竟是在昱王府,不是自?己的地方,私下的书信最好的去处,只有化成无人可辨的灰烬。可前面有颜姝那么叮嘱一遭,烧毁书信这行为,久久让奚元钧浑身?别扭。
思远接过?书信,燃火烧毁。奚元钧望着那跃动的火苗,胸中那股起伏不定的劲散去,又有了新的不满。
他?想起来,她信中说,要感谢奚元钧的方式是给?他?送钱,还特意解释自?己不能“以身?相?许”,越想越是让人气闷。晋国公府难道缺她那一车银两不成?
如?此一来,颜姝这封书信再度大?获成功,收效显著。
她刻意说要送钱这种?奚元钧最不缺的东西给?他?,也刻意让他?烧毁书信,让他?百般不是滋味。书信送出后,颜姝一有空闲,就?会设想奚元钧的心情如?何,想到他?遇到她以后,常常会有的无奈表情。
回想他?每每被她为难又无可奈何,颜姝就?忍不住面带微笑。
她想到,奚元钧在昱王府是为了筹备殿试。那么他?最晚离开的时间,应当是殿试之前起码三日。剩余能见到他?的时间并不多,也不知道两人还有没有机会能再来一次偶遇。
头面的样子?定下来之后,颜姝只需要监工即可。制首饰的工匠是昱王妃的人,因为整套头面上?要用的珠宝都是她的私藏。颜姝只需指导匠人按照她的思路把首饰制成,所以她不像之前那样忙碌。
每日,只有工匠打?造首饰时她需要在场守着,其余时间都是自?由的。
每日下午匠人收工之后,颜姝会顺道在园子?逛一圈再回到小院,她日日如?此,已成习惯,因此并不显眼,也没人特地盯着她。
奚元钧这段时间应当比较忙碌,一连五天?,颜姝没有见到任何关于他?的痕迹。她也曾去两人遇到过的花园和湖边看?过?,同样没有见到人。
渐渐的,她都快放弃了,甚至不知道奚元钧是不是已经离开了昱王府。
但因为养成了习惯,她还是喜欢每日天?际未暗之前,在王府的园子走一走。牡丹花会的一些盆景还未全撤走,日日看?着,观察入微的颜姝还能知道花朵一日不同于一日的变化。
距离上?一次见到奚元钧已经过?去了七天?,颜姝已经不再抱有能见到他?的希望。她漫无目的地闲逛,来到鹤琴台。不知不觉地,等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循着曾走过?的路,来到摆着柳琴的亭子?前。
其实颜姝更喜欢弹筝,对柳琴的喜欢要浅一些。但自从上次在久违之后拨了一曲,与奚元钧合奏,又焕发了对柳琴的喜爱。
颜姝迈入亭中,取了柳琴缓缓落座,起势架好琴,指尖轻柔抚过?。
琴弦震颤,传出清新圆润的乐声,颜姝情不自?禁闭上?双眼,沉醉其中,轻轻拨弄琴弦,奏着不成曲调但绵软柔情的散乐。
在天?幕近昏时,听着这样慢慢的声音,令人松软惬意,仿佛时间在耳畔旁也放缓了下来。
主仆二人都沉醉其中,没发现远处有人靠近。
在奚元钧距离还远的时候,没听见声音,他?看?天?色渐暗以为园中没人。正巧走到此处,便想去之前弹过?玉筝处,拨弄几下,舒缓心境。
然?而走近之后,才听见柳琴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也不知道弹琴之人到底会还是不会。
奚元钧见有人已经占了这处,有了想走的心思,可就?在他?抬脚欲走之时,散漫的曲调自?一个?熟悉的音调之后,又凝聚成型。节奏熟稔,指法游刃有余。
并且,这曲调是如?此的熟悉。是《骤雨夜》的开头。
奚元钧身?形顿住,面上?漠然?的神情悄然?融化,眼角眉梢也不再冰冷。因为知道了不远处坐在柳琴亭中的人是谁。
另一边,颜姝逐渐沉醉,闭着眼,看?神态惬意放松,手腕拨动轻柔有变,一副擅琴者游刃有余之态。
她正享受着乐曲的美妙,悄然?之中,一道轻柔琴音向她的曲调覆了上?来。二者相?合,如?水乳交融。
颜姝怔了一瞬,旋即便懂了发生了什么。是奚元钧,他?也来了此处,并且发现是她在弹奏柳琴。他?并未打?扰她,而是像上?次她的做法一样,在远处以琴音相?汇,代替相?会。
颜姝心肝一颤,安稳着令自?己不失措,继续弹奏下去。
此时她才懂得,上?次奚元钧被她以柳琴相?合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她不知道他?的心思会不会也像她这样,一颗心不由自?主地触动,蔓延至全身?,似乎像是灵魂战栗的余韵,整副身?躯都有轻微的酥意。
这一次,颜姝没有破坏合奏的想法,她全程投入,全副身?心都凝聚在曲子?中,时而与奚元钧相?合,时而为他?垫音。二人明?明?没有一句交流,却默契十足地共同谱就?出了一首美妙绝伦、荡气回肠的《骤雨夜》。
直至手指停止弹奏,乐器琴弦依然?颤动发出余韵的翁鸣,在这平静又不宁静的时刻,颜姝还沉浸在曲调中,久久不能回神。
在前方琴台内的奚元钧亦是如?此。
他?也闭着眼,维持着一曲毕的姿势,身?形静默,然?而内里识海却迟迟翻涌不息。
不提二人合奏的这一曲有多完美无缺,另外,始终挥之不去的遗憾得以弥补的感觉,也让人无法平静。尤其是,现实中颜姝所配合的柳琴,远比他?梦中补充的曲调要灵性得多。
这样令人陶醉,甚至是震撼人心的合奏经历,实在可遇而不可求。奚元钧此前没有想过?,在完全没有商量,也没有练习的情况下,会有这样浑然?天?成的配合。
哪怕他?曾怀疑过?颜姝接近他?的用心,也曾当面指摘过?她,但在这之后,似乎她再庸俗虚伪都不再重要了。人生难得一知己,知己二字,是不论?出身?性别高低贵贱的,什么样的条条框框,在“知己”两个?字面前,都轻飘飘的,不具备任何力量。
这时候的颜姝还不知道,她这一曲有多重的分量,不仅让奚元钧对她不再设防,还被如?此高高在上?的一个?人,纳为了有灵魂共鸣的知己。
她见奚元钧主动走过?来与她相?会,还以为自?己只是乖乖地配合了他?一次,给?他?哄得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