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两王之乱刚刚平定,朝野上下动荡不安,谢迟压根没心思管这种小事,这府中是谢朝云盯着一点点重建修葺的。等到后来不那么忙,谢迟方才花了点时间,着人又做了些修改,最终定了下来。
如今暮色四合,四下都已经点起了灯。
府中的景致已经不大能看得清,可傅瑶牵着谢迟的手,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却觉着分外高兴。
凉风习习,谢迟余光瞥见她的神情,问道:“有什么开心的事?”
傅瑶晃了晃他的手:“这个啊。”
像谢迟这样的人,平素里没什么风花雪月的想法,也未曾去探究过小姑娘家的心思,还是愣了一刻之后,方才意识到傅瑶是因为自己陪她出来闲逛而高兴的。
“这也值得高兴吗?”谢迟道。
“你肯像现在这样花时间陪我,我自然是高兴的……”傅瑶揉了揉鼻尖,将后半截话给咽了下去。
以往,谢迟倒也不是没陪她,但两人总是腻在一处亲热,唇齿相依,仿佛过不久就要到榻上去。这种她倒也不是不喜欢,但却难免觉着是欲|望驱使着,谢迟才愿意在她身上多花些时间。
像如今这样就很好,哪怕只是挽着手,她就像是又吃了蜜汁莲藕似的,心里甜滋滋的。
两人年纪不同想得也不同,谢迟是食髓知味,想要索求得更多些,可傅瑶却是少女情怀,想着谈情说爱。
谢迟轻轻地摩挲着她的腕骨,费了点功夫,才算是透过傅瑶的欲言又止,将这其中的差别给想明白了。他不由得笑了声,后又开口道:“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他已经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平素里也没什么闲情逸致,可既然傅瑶喜欢,他今日心情又好,便不介意陪陪她。
“我,”傅瑶想了想,小心翼翼道,“我可以问问,你腰腹上那道伤是怎么来的吗?”
她一直想知道谢迟这些年的经历,可却又不敢贸然提起,如今觑着谢迟的神情,觉着火候差不多了,便大着胆子问了出来。
“那是在西境时候受的伤。”谢迟言简意赅地答了句,原是不想多说的,但瞥见傅瑶那亮晶晶的眼眸之后,又忽而改了主意。
傅瑶的相貌生得很好,在美人如云的京城也算是一等,自小被夸到大的。
谢迟向来不看重美色,若不然这些年来也不会孤身一人,可他却很喜欢傅瑶那双眼,清澈得不染尘埃,所有情绪都写在眼中。
被她满怀期待和爱慕地看着时,饶是他,心中也会起涟漪。
谢迟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傅瑶的手,低声道:“那是六年前的旧事……”
第049章
当下世人眼中的谢太傅, 一手遮天,仿佛是无所不能的。
然而在六年前,谢迟却只觉着自己是个废物。
那时候, 父亲死在狱中, 母亲与幼妹先后病逝,甚至来不及正经办丧事, 只能草草安葬。谢朝云入奴籍进了掖庭,他则被发配充军千里迢迢地来了西境边关。
大厦忽倾后的云泥之别,怕是没几个人能顶住, 谢迟在被压往西境的路上,便生了一场大病, 险些连命都没能保住。
他不再是锦衣玉食的贵公子,穿着囚服带着枷锁匆匆赶路, 身心俱疲。
押解他的官差自然是不会给他请大夫的,甚至都不肯放缓行程,在那个高热得直接昏过去的晚上,谢迟一度以为自己就要这么死在这个无名的小镇了。
但兴许是命不该绝,也兴许是心有不甘, 第二日天光乍破,一点点亮起来的时候,他竟然硬生生地挺了过来。
然而到了西境之后, 也并不比赶路时要轻松。
剥去了出身与家世, 这些年来学的诗书六艺大半都派不上用场, 他与寻常的兵士在一处,每日要例行训练执勤,也有做不完的事情。
一日到头,除却匆忙吃饭的时候, 几乎寻不到任何闲暇。
对于谢迟来说,这倒也不全然是一桩坏事,至少他能够将心力都投入其中。
然而旧事并不肯放过他,午夜梦回之时,仍旧能将他折磨得喘不过气来。
与这折磨比起来,边关的粗布衣和糙饭倒是算不上什么了。
起初,谢迟总是沉默寡言的,并不同周遭的人交流。
同营的兵士知晓他的家世之后,有同情的,但也有看不惯的,阴阳怪气地嘲讽他是“京城来的公子哥”,弱不禁风,早些年凭借着家世过上好日子,如今家族一倒便什么都不是了。
直到见着谢迟的功夫和韧劲之后,才算是渐渐地闭了嘴。
谢迟如今已经记不得自己当初头一回杀人时的情形,但在当时,他头一回亲身上沙场,只觉着触目惊心。温热鲜红的血迸溅出来,洒在他身上、脸上,血腥味浓得几乎让他想要作呕,可除此之外,却又夹杂着一种近乎诡异的快|感。
他在敌人的血中,寻着了一种近乎偏执的掌控欲,心底的那点恐惧霎时烟消云散,就像剔除了身上最后一点软弱,再也没任何顾忌。
没多久,谢迟的名声就渐渐地传开来,周遭的人都知道这位京城来的公子哥,看起来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在沙场上却是个杀人不眨眼、心狠手辣的。
但他又不是铁打的,自然不是每次都能全身而退。
对于许多人而言,受伤是会留下恐惧的,更有甚者甚至会抵触再上战场,可谢迟并不是,他总是面不改色地由着军医处理伤口,下次只会更凶更狠。
一次偶然的机会,但也算是迟早会有的必然,他入了裴将军的眼,被调到将军帐去当了亲卫。
自那以后,谢迟便不用再仅凭蛮力厮杀,他是个聪明人,年纪轻轻的状元郎,学什么都要比旁人快很多。裴将军又是个惜才的人,肯给他机会,也会反复磨练他。
某日带兵巡视时,谢迟发觉敌方有异动,当机立断,奇袭立下大功,生擒敌首。
但也正是在那次,他受了重伤,腰腹上那一刀几乎要了他的命,就连见多识广的军医都吓了一跳,缝合伤口的时候不住地抹汗,同脸色苍白如纸的谢迟道:“小将军,你这一路是怎么回来的……”
失了这么多血,谢迟竟然还能活着回来,而到如今竟然还没昏迷,甚至能看着他缝合伤口。
裴将军还没顾得上为这大捷高兴,见着谢迟这模样后,当即忍不住吹胡子瞪眼,动怒斥责他不分轻重。
熟悉谢迟的人都知道,他这个人仿佛压根不知道“谨慎稳重”四个字怎么写,只要自己觉着有胜算,哪怕是命悬一线,也敢豁出去赌。
虽说每次都被他给赌赢了,但旁人看得还是心惊胆战,生怕出什么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