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1 / 1)

他翻过胳膊,让夏天梁拿干净的那一面继续擦眼泪。

“我今天去找周奉春,他让我别冲动,我还嫌他啰嗦,实际他提醒的也有道理。讲实话,打之前我想得太简单了,以为疼是一次性的,再疼能怎么疼,反正穿过那一下就会结束。但打过才知道,没那么容易,疼是一阵接一阵,不会停下来,打完还会慢慢开始发胀,伤口周围一直充血,真的很不舒服。”

徐运墨很轻地叹气,又提高声音,“这么难受的事情,你还老做,我是真的不理解,但如果有了这个,可以离你近一点,也算值得了。”

他指茶几,上面是周奉春赠予的新锦囊,穿刺养护大礼包。夏天梁抿着嘴唇,松开徐运墨,蹲到茶几前打开塑料袋,生理盐水、消毒喷雾还有消炎药,拉拉杂杂一堆,看起来是怕徐运墨半夜疼死过去。

夏天梁挑中里面两样,徐运墨以为他要给自己护理,说刚打完,周奉春讲要缓一缓的。对方听了,摇头,他让徐运墨坐到沙发上,随后站到他面前,开始脱衣服。

皮肤与空气接触,先是感到冷,又因室内温度而逐渐转暖。解去层层束缚,夏天梁伏到徐运墨身边,拉住他的手按到自己胸口。

“帮我消毒,”他说,“徐运墨,我给你讲我的事情。”

第52章 黄鱼羹

夏天梁靠着沙发,头枕在手臂上,讲起自己出生在一个炎炎夏日。

那似乎是当时上海最热的夏天,七月初开始连续高温,他诞生,个头很大,着实让母亲在分娩时吃了一番苦头。

差点要下病危通知了,还好他争气,顺利出生,破世的叫声极为嘹亮,逗得接生的护士都笑,说这个宝宝嗓门大,小喇叭一样,必定是个活泼小孩。

童年时期的他确实调皮,仿佛有多动症,奔来跑去没一刻闲得住。父母宝贝他,很少责怪,母亲更是有颗极强的包容心,打一下都不舍得,偶尔嫌他太皮,顶多无奈说一句好了,乖囡,我的小命都要给你疯没了。

他衔着幸运出生,过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好日子。父亲赶上创业潮,与人合伙开饭店,生意一度相当好。那时家里什么都是最新的,他妈生下双胞胎那年,夏天梁七岁,满月酒摆在自家店里。他四处乱逛,看大人敬酒,拿起酒杯有样学样,还管不住手去摸台面,把转盘当玩具转得飞快。最后蹬蹬跑去后厨掀帘子,偷看大菜师傅,白帽子们手中锅铲翻飞,金属与金属的战斗声不绝于耳,打得香气扑鼻又热气腾腾。

外是欢声笑语,内是热火朝天,他觉得这个地方再暖和、再快活不过。

但生活不会永远往上。小学语文课,有篇课文讲的是地球拥有自我保护机制,但凡生态失去平衡,大自然便会以自己的方式出手干预,好比哪种动物繁殖太多,就会出现捕食它的天敌,或者减少其赖以生存的环境条件。

小学生听不懂,疑惑为什么多了不行,然而现实是最好的老师:零几年,股市风云骤变,有人一夜之间大富大贵,代价是更多人分秒内失去所有。泡沫消散之后,家里饭店关门,一大笔外债待清,这对夏天梁那个心性不算坚强的父亲而言,无疑是一场重大打击。

有段时间,他常见他爸坐在厨房,对着煤气发呆,怎么喊都没反应。

或许那些时间里,爸爸想过很多办法,因着一些情分没有实施,最终挑了一个没有成本的。

为保成功,他爸选的是一栋好高好高的楼。

那年冬天,好像也是当时上海最冷的一年。夏天梁一路奔回去,到楼底,他仰头向上望。父亲过去高大的身形日渐萎靡,最终化为顶楼一抹小拇指大小的人影,飘飘忽忽,只能如纸片般坠落。

自那天起,很多事情发生了改变。

最大的变化是他妈。独立抚养三个小孩,生活逼迫她染上许多新的性格,无法回到以往那个轻声哄他入睡的温和形象。这个女人变得面目全非,既勇敢又可怕,开始为了几块钱在菜场和人争吵,还会悄悄在夜里爬起来,摸走楼道其他人家的塑料瓶子去废品站换钱。

她也不再叫夏天梁乖囡,而是掷地有声的天梁,你是大哥,你要为这个家,为弟弟妹妹负责任。

以命令的口吻,她强迫十岁的他立刻长大。每个月都会领着夏天梁去敲邻居家的房门,问某个不会拒绝他们的人借两百块钱。因为家用永远就差两百,这个月借,下个月还。夏天梁是她低头弯腰说服别人的证据,有他在,借钱会更容易一些。

他需要配合扮演弱者,忍受各类充斥厌烦、鄙夷与怀疑的目光。小孩也有自尊心,几次过后,夏天梁嫌丢脸,死活不肯再去,他妈就揪住他打。明明过去都舍不得,然而现在,她可以毫不留情,一巴掌落到他身上,双眼通红看着他,说脸皮值几个钱,人都要饿死了,还守着面子有什么用。

夏天梁不明白,大哭,问为什么是自己。他妈许久不说话,最后只道,因为你是哥哥,就像我是妈妈,我们都没办法。

“是啊,好多时候,事情都没有什么解释,就只有这句话,因为没办法,所以不得不去做。”

夏天梁说他听话了。每个月跟随母亲接受凌迟,任由那些视线一片片割走身上的肉,甚至在习惯之后,掌握了新的本领,逐渐懂得察言观色,懂得如何在麻木中更快分辨并消化那些攻击自己的情绪。

这种日子过了两年。

之后,从某天起,他们突然停止借钱。母亲脸上破天荒多出笑容,柔柔的,有些像是回到以前的模样。她照镜子的时间变长,多了一些颜色鲜艳的衣服,尤其是当隔壁有人来借酱油的时候,她总会放下手里的事情,站到门口,倚在门框上对着外面吃吃地笑。

从缝隙中,夏天梁看到一张男人的脸。新搬来的邻居。当时住的新村楼栋有六层,一梯四户,每户人家的眼睛都贴在楼道里面,嘴巴伸到外面,逮着蛛丝马迹就迫不及待织造故事。

寡妇门前的风流韵事,自然最为人津津乐道噢哟,一枝红杏出墙来,四十多岁的女人,家里没个男的,寂寞难耐,随便谁拍拍门就能进去了。

长舌利剑,他听到也只能当听不到,可更小的不懂。六岁的天培有天突然问他,哥,什么叫轧姘头。

夏天梁愣住,问他从哪里听来的这个词。

弟弟回答,楼底下那些人,看到我和天笑的时候都这么讲,说我们好可怜。

夏天梁恨不得拿水泥封住那些人的嘴巴,但他无能为力,自己该怎么解释?

……凭什么要他来解释?

他妈信誓旦旦说过,要他为这个家负责,所以能忍的他都忍了,而她呢,她又在干什么?

愤怒与羞耻发酵为强烈的恨意。太多次了,他当自己眼盲,其实只要他妈穿上那些彩色衣服,夏天梁就知道她要去那个男人家里。

母亲的谎言如此拙劣,总找同个理由,说去邻居家顶班,打一会麻将,让他帮忙照顾家里。每到这时,他都会极度烦躁。他恨那些衣服,恨麻将,更恨那个男人每次登门借酱油时对他们露出的笑脸,看起来极其谄媚。

她为什么不能好好待在家里?不知道外面那些人是怎么说她的吗?那些话讲得那么难听,她难道无所谓?她不为他们考虑吗?还有爸爸,她做这种事,不觉得对不起爸爸吗?

小孩的恨,小孩的恶,合并起来步入叛逆期,变成轻狂。他不愿在家里待着,也不再有心思念书,成绩越来越差。中考失利,进职高之后,学校有一帮小团体,夏天梁很快融进去,开始夜不归宿,整天跟着一伙人去游艺厅打街机,用短暂的玩乐麻痹自己。

那时有人介绍他们去舞厅收门票,赚点小钱。他跟着去了。那里是很多人偷情的场所,老板会故意把灯光调得很暗,他搬个板凳坐在门口,看着舞池里搂搂抱抱的中年男女,总觉得他们的脸会变成母亲与隔壁男人,令他感到深深的背叛。

“大概有两三个月,我没回过家,谁愿意收留我,我就会去那里凑合一晚上。在外面再不舒服,也是自由的,好过回家对着我妈。后来她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我的下落,来找我,不是一个人,她领着天培天笑一起,就像当初她带着我去借钱那样。”

夏天梁继续说。他不买账,当众和她吵架,说话极尽所能的难听。他已经十五岁了,他妈没办法像小时候那样捉住他,给予严厉的教育,于是她不说话,只是抿紧嘴唇,幽幽看着他。

还有双胞胎。天培怯怯,天笑森森。他厌烦他们投来的三种眼神,像是三声不同的指责,让人窒息。自己承担得还不够吗?每个月借钱的时候,被迫听那些风言风语的时候,遮掩母亲丑事的时候,他忍受的已经足够多了。

向下的堕落没有尽头,此后生活更加放纵,夏天梁说自己终日与结识的一班兄弟厮混,穿环、打架,受伤是家常便饭。一群人里,小白相最怕死,群殴总是躲在夏天梁身后。好几次,他替他挡灾,事后小白相颤颤巍巍感谢他,说你哦,也真是的,打起架来太不要命了,不仅别人的不要,自己的也不要,这才最吓人。

是不是有点难想象?夏天梁牵过徐运墨的手,穿进自己头发,从前到后摸到两条伤疤,长短不一,如今早已淡去,不经指引不会留意。

他解释,缝针留下的。

对方摸完,不响,很久才问,还痛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