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骞这辈子从来没有这般好学、看过这么多的书,虽然大多都没有看懂,但仅仅是看得懂的那一小部分,就足够触目惊心。
他也从来不知道,怀孕生产是这样九死一生的事,十月怀胎的每一天都是一种考验,甚至只是偶然的一个小小的意外,一个毫不起眼的病痛,一口不小心吃坏的食物,就会让人丧命。
卫骞越看越胆战心惊,既怕看,又想看,一直看到夜深人静,什么时候昏沉睡过去的也不知道。
但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一片锣鼓喧天,硕大的朔字旗被众将士挥舞得猎猎作响,朔北城头被百姓们扯了红布装点起来,连守城卫兵的枪尖上都被扎上了红布花。尽管已是寒冬腊月,天上还飘着粒粒飞雪,但处处欢呼热闹、煮酒烹肉,庆贺着大军凯旋。
卫骞梦见自己骑在一匹毛色乌黑油亮的高头大马上,被簇拥着夹在城道中,望着四周满脸喜色的百姓,看着两旁闻讯赶来轮番庆祝恭贺的各地小官们。他焦急地想要见到亓深雪,奈何这些人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
就在这欢天喜地的气氛当中,突然远处高高扬起了一把纸钱,不合时宜的一片鸦群悲声冲破了天际。
卫骞心头随之一紧,纵马冲开了重重人群环绕,朝着纸钱漫天的方向飞驰而去他朝思暮想的将军府终于映入眼帘。
与背后满城的喜庆红绸格格不入的是,将军府内凄寂无声,一个人影也没有,地上铺满了纸钱,焚烧的烟灰味直冲鼻腔,满堂的白幡层层落落,随着腊月的寒风瑟瑟摇曳。
卫骞猛一眩晕,再睁开眼,只觉被阵阵的腥甜味包裹。
他下意识走了两步,脚下啪嗒两声慢开淡淡涟漪,低头看去却发现脚下地砖静静地流淌着红色血泊。他顺着着血泊的方向缓缓往上看去,只见整张被鲜血染红的床榻上,躺着一个异常瘦弱但腹部却高高隆起的人形。
血还在静静地淌,也带走空气中的最后一丝温度。
卫骞颤抖着走过去,手掌覆在他苍白的脸上,传来的触感是冰冷而僵硬的,那双原本无比漂亮的眼睛空洞洞地睁着,眼角挂着干涸的泪痕。
这血腥的一幕化作千万道冰针和阴风,席卷在布满白绫的房间中,仿佛哭喊着“舅舅,我好痛”……刺得卫骞骨髓剧痛,他骤然惊醒过来,喘着粗气冷汗淋漓地坐在榻上。
理所当然的,卫骞失眠了。
一连几天,他一闭上眼睛就是那张浸满鲜血的床榻,还有阿雪苍白冰冷的脸庞。
他破天荒要了些安眠的茶汤,浓浓煮了一大碗灌进了肚子。
在药效之下,浑浑噩噩也不知闭着眼睛躺了多久,醒来时仍然浑身酸累,额头颈背又出了一身汗。
身上铺盖的东西往下滑,落在地上簌簌一声。
卫骞转眸看了一眼,发现是亓深雪的一件白狐裘,他忙弯腰捡起,一边恍惚想着阿雪的狐裘为什么会在这里,一边团在手中揉捏了一会,狐裘干净而柔-软,没有纸钱味也没有沾染血迹。
“做噩梦了?”一人从外面走进来,端着烤好的一盘肉,“你睡着一直在喊阿雪阿雪的,也叫不应,我就找了件他给你带的衣裳,想是能制住梦魇你瞧,还真有用。”
来者是盛远。
盛远是盛家的长子,盛岚的大兄,也是随军的军医之一。盛岚留在朔北城照顾亓深雪了,卫骞身边不能没有知根知底的医士,所以随军的要务便交给了盛远。
卫骞将狐裘拿到身侧,揉了揉太阳穴:“我又不是被丢出家门的狗,给件主人的衣裳就会乖乖听话。”
盛远纳闷道:“你不是吗?我瞧着没什么区别。”
卫骞:“……”
盛远将一盘烤肉递给他,道:“听说你这几天魂不守舍的,也没吃什么,哝,新死的羊羔,烤烤也挺香的,别嫌弃。”见卫骞不接,“不是病死的,放心吃。”
行军艰苦,有时候粮草不足的时候别说才死没多久的牲畜,就是水里的蛙、石缝里的耗子,都能捉出来吃。
但这并不重要,只是卫骞这几天一看到烤得红呲呲尚在流油的肉块,不知怎么胃里就翻江倒海,他皱着眉将盘子推开了。
他下意识拿回那件白狐裘,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也不知道亓深雪平日都用的什么香料熏衣,过了这么久了,包裹与一群臭烘烘的将士们的行囊混在一起一路,竟然还留余淡淡的香味。
只有这个味道能让他平静一些。
盛远看着他的动作挑了挑眉:“嗯,越发像了。”
卫骞愣了一下才意识到,他还是在打趣自己。
嘲笑他离开了“主人”的怀抱,难过的食不下咽,就只能闻闻主人的衣服度日。
搁往常,卫骞早就一脚踹过来了,此时却只是沉默着没说话,反倒让盛远有几分新奇:“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怎么,准备成仙?”
卫骞没理他,反手将狐裘披在了身上。
虽然北戎的夜已经凉了,但还不至于到穿狐裘的季节,是故没多会儿,卫骞后背就被捂得热烘烘的,但还是不舍得将狐裘脱下。
“你放着那么多伤号不管,大半夜怎么在我这?”他疲惫地问。
“听说你病了,专门来瞧瞧。”盛远上下将他打量一顿,再看到榻前凌乱散落着几本医书,遂捡起来翻了翻,“脸色是挺差的。”
卫骞忙将那堆书理到一边:“都是谁乱说的,我又没受伤,用得着你瞧。”
盛远抱着双臂看他,随口道:“这还要谁乱说?是个人都看得出来,都说你最近脾气很大,逮谁骂谁,钟贞都被你骂得狗血淋头。还有看你这黑眼圈,都快耷拉到地上去了。你还掉起头发了,一掉一大把,等掉秃了看你还有没有脸回去?手给我。”
卫骞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但还是依言将手腕递了过去。
盛远尽心尽责地把了会脉,并没有诊出什么大毛病来,只是有些肝火罢了,连药都不用吃。他放下心来,从随身的药箱里翻出个小瓶,晃了晃道:“喝不喝酒?活血化瘀的,疏通疏通你淤堵的心事。”
卫骞一把拿了过来。
这回轮到盛远一怔:“我开玩笑的,你真喝啊?”
眼见卫骞拔了瓶塞,闻了闻味道,仰头就要喝,急得盛远直拍大腿:“哎哎!给我留点,我还得用呢……”
卫骞瞥了他一眼,哼一声就将瓶子塞住抛还给他:“看把你吓的。我还真能把你这宝贝药酒喝了不成?”
盛远:“你……”
盛远正气得骂骂咧咧的,突然听到卫骞的声音凝重了几分,问道:“盛远,生孩子的时候真的很危险吗?”
“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盛远谨慎地说,“这我不能乱说。你知道的,我擅长的是接骨金创,生产方面的事情你应该问岚妹,她在女科上卓有建树,接生过很多婴儿。不过,自古以来这件事从来都不容易。怎么,在想你家小外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