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戎,涂西城内。
这本是北戎的一座关隘重镇,但此时,街巷里一片狼藉,两边的商铺门窗洞开,破损褴褛的布条凄凄惨地挂在檐下,店内桌椅倾倒,满地碎板,凡是所见之处皆被洗劫一空。
而更远处的地方,还有漆黑的乌烟从房顶往天上冒。
街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分不清是谁的尸体,有着北戎甲服的,亦有穿朔北盔衣的,更有无数惊恐着眼睛死不瞑目的布衣百姓和无辜孩童。天气虽凉了下来,但满地流淌的血腥味仍旧挥之不去。
胯-下的高头大马闻到了这腥臊血味也烦躁不安,卫骞驭马而入,环视一圈看到如此惨状,眉间颜色骤然一冷,寒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全他娘的当阵前军令是耳旁风!”
身后的将领打了个寒战,忙上前道:“头儿,我们哪敢啊!朔北军军纪严明,攻城不扰,每个朔北儿郎都记在骨子里的!我们的人断不能做出这种事情!况且先锋军也才入城不久,怎么可能这么短的时间就杀得了这么多人,还能跑到那么深的巷子里去放火……”
“您看这刀口,显然都不是咱们的直刀直枪……”眼见卫骞眸色越发冷厉,将领支支吾吾地没敢继续说下去。
这不是朔北军干的,自然只能是北戎军弃城退走的时候自己干的。
这是眼见城破难守,就干脆劫掠干净,别说是有可能成为俘虏的壮丁百姓,连个鸡毛都没给朔北军留下。
没多久,负责侧翼追击残兵的处月摩也收兵回来,一进城,看到眼前此景,神色顿时也阴沉了几分。
卫骞偏头扫了他一眼,马鞭一抽,纵马越过了地上北戎军尸首,鼻腔中淡淡一嗤:“你们北戎人,在自相残杀上还当真是天下第一。”
处月摩闻言脸色更加难看了。
这一支北戎王庭军也是他向来最厌恶的,常常是打到哪里就抢到哪里,没想到如今狗急跳墙,更是穷凶极恶,连女人孩子也不放过。
可就是这样一群畜牲不如的人,却在数十年里在北戎王庭过得风生水起,用沾满了百姓鲜血的金银珠宝,讨得北戎王的欢心。
在这群达官贵族的眼里,这些百姓和女人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奴隶罢了,这一批死了,就再到别处去抢一批。
原本的金帐王庭不该是这样的。
处月摩捏紧了拳头,愈加发誓,他定要将整个混沌而朽坏的王庭的天灵盖都掀开!
卫骞突然勒住缰绳,看着马蹄前的一小片血泊,他下马走近,躬身掀开一片破碎瓦砾,握住了下面血泊中一个白白瘦瘦的小手。
许是自己也有了牵绊,卫骞不禁想到远在朔北的亓深雪,和他们俩的孩子。如果来日败的是自己,那到时候躺在这血泊中的,就是阿雪,是初三……
在战场一向以冷静闻名的卫骞,此时也生出几分渴饮敌血的愤怒来。他强压着这怒意,高声道:“传令下去,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让医士就地扎营救治!”
“是!”
传令声刚落,突然街巷旁一座残破欲坠的房子里,咕隆响了一下。在弥漫着血气的死寂城池里显得格外刺耳。
“将军小心!”登时就有士兵手持枪戟围了过去。
走近了发现是墙垣后面有个大水缸,上面盖着个木板,应当是原本房屋未塌时储水所用。但此时,水缸中杂声阵阵,显然是有东西躲在里面。
突然,那水缸晃了晃头朝下栽倒下来,露出个毛茸茸但是血污的脑袋,士兵们吓了一跳,下意识举枪要刺,刹那银光呼啸
“留人留人!别杀他别杀他!这是我小徒儿!”
一个满头花白的老头儿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一把抱起了水缸里躲藏的人影,竟只是个半大孩子。
老头儿把小娃护在怀里,左右看了一圈,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卫骞身上。
他眯着混浊的眼睛盯着卫骞瞧了一会,似乎是回忆什么,小片刻之后,他恍然道:“孩子!是你啊……”
卫骞左右看了看,才发现他确实是在与自己说话,不禁反问道:“你认得本将军?”
老头儿抱着小娃颤巍巍地凑近了,又仔细看了他几眼:“也是,你那时候还小,又病得厉害,不记得老头子也正常……日子过得真快,想当年我抱你的时候你才这么高,一眨眼你就长这么大了,还这么魁梧!”
“小阿雪啊,你宿疾都好了吗?”
老头儿一身破破烂烂的北戎衣裳,须发皆白,视线也一直眯着,飘忽不定,许是瞳目混浊看不清人的缘故。
但在他唤自己“小阿雪”的时候,卫骞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第 67 章
战后的涂西城一片断壁残垣, 北戎军虽此战败退后,撤到了大丰关之后。
但涂西城中的景象,却点燃了同为戎族的处月部士兵的怒火毕竟有些士兵们在涂西城也有朋友或亲族, 而这些涂西城人,没有死在两军交战中,反而丧命于自己人手上。
比起一旦败退就烧光抢光的王庭军, 卫骞麾下的军队反而更有人味儿一些,至少他们纪律严明, 不会无故滥杀百姓,甚至还会在入城后, 安排士兵和医士安顿伤员、修缮房屋。
相比之下, 王庭军简直就是强盗行径。
这种愤怒蔓延开来, 越发激起了处月军的战意,恨不得连夜翻山越岭杀了那群王庭土匪,夺回王帐, 自立为王。
许多原本对卫骞统领两军十分不忿的处月部将, 经此一遭,也隐隐已经对卫骞生出了几分尊敬。晚间副将钟贞带人想收拾几间官邸作为驻扎之所时, 人手不够, 有处月士兵主动前去帮忙,处月将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攻下涂西城时, 卫骞也难免受了些轻伤, 刚简单包扎了一下, 那白须老头儿也带着他那小徒弟梳洗干净回来了。
老者须发皆白,脸也皱得好像老树成精一样, 让人难以揣测他究竟活过了多少岁数。
亓家没有这般年纪的亲戚, 而且这位老先生不仅认识亓深雪, 还知晓亓深雪的宿疾。卫骞自然而然便想到了当年那个为亓深雪带来秘药的“老神仙”,年纪、形容也对得上。
据萧焕说,当年他俩相遇时老者就已有一百五十岁的高龄,如今又将近二十年过去了,没想到竟然还在人世,不得不感慨,海族血脉果然长寿。
不过看他如今也有了眼昏耳背的毛病,脊背佝偻,恐怕已经逼近大限此时还能相遇,当真是缘分所致。
涂西城满目疮痍,没剩什么好食材,卫骞赶紧让人寻了些还能入口的食物,煮了一锅热乎乎的有菜有肉沫的杂烩面饼汤。
那小徒弟洗干净了也是黑黄黑黄的皮肤,身材瘦削,空荡荡的衣裳挂在身上,肚子饿得咕咕直叫。面汤一来,他怯怯地瞧了老者一眼,见对方点头,这才欢天喜地的捧起碗来舀了一碗,唏哩呼噜地吞咽,烫得张着嘴哈哈直吐气。
旁边老者则动作慢了许多,只盛了些软烂的面皮慢吞吞地抿着,大概是牙齿也不够坚硬了。
卫骞看着这狼吞虎咽的小子,还想说些什么,却看到少年半张哈气的口中只有短茬茬的半截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