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1 / 1)

阮慎质问阮清行,说自己一人做事一人当,不需要阮清行拿别人为他脱罪抵命。

阮清行道:“事有轻重缓急,人有亲疏远近。对秦鹤白来说,家与国相比是如此;于我而言,你与顾铮亦如是。”

他狂奔赶到刑场,可惜已经晚了,那个沉稳可靠、外冷内热的掠影统领已经变成一副血淋淋的骨架,他见到的只有一滩还没来得及洗净的血。

他看着地上那件血衣,上面只有一行血字:“曾许一诺不悔,纵轻生死无改。”

阮慎大病了一场,也错过了很多事情,比如秦鹤白得知顾铮之死后终于认罪,比如有江湖义士与将领意图劫狱……

但是等到他大病初愈,还是没人救得了秦鹤白,而行刑期迫在眉睫,他成了监斩官。

阮清行准许他去找秦鹤白告别,他站在牢门外什么都说不出来,倒是秦鹤白先开口了:“阿慎,是你明天监斩?”

“……嗯。”

“不能换人?”

阮慎道:“你以为圣旨是什么?不能!”

“麻烦了,你那么爱哭……”秦鹤白叹了口气,“答应我一件事吧。”

“什么?”

“明天行刑的时候闭上眼,别看,别哭。”秦鹤白对他笑了笑,“你一哭,我走得就不安心了。”

“……”

他终于还是没忍住,跪倒在地,手抓着铁栅栏,泪如雨下:“云飞兄……”

秦鹤白的手从空隙里伸出来,摸着他的头,大概是想说点什么,可最终没有。

第二天,阴云密布,大雨滂沱。

午时三刻,秦家满门跪于荆台,他亲手扔下令箭,刽子手喷酒于刃,手起刀落。

刀抬起时秦鹤白看了他一眼,阮慎如他所愿闭上了眼睛,直到周围发出哭嚎,才慢慢睁开。

人头滚落在地,雨水冲淡鲜血,尸身倒落台阶。

他没能第一眼找到那颗人头是秦鹤白,因为雨水和眼泪模糊了眼睛。

七天后,阮慎接到了周溪密信,他已经将惊寒关染病的患者和可能沾上疫病的军士都点了出来,共计三千人,即将回京。

周溪自然不会真的把瘟疫沿路带回,他给了这封信,就是要为这场瘟疫做一个残忍而完满的了结。

名单上的第一个,就是周溪的名字。

走蛟计成,三千人连同他们所染的疫病都被一同淹没,最后由一把大火烧得片甲不留。

消息传来的时候,他看着周溪入山前回复的一张字条,上面写的是:“将军之事我已明了,你没有错,要好好的。”

他攥紧这张字条,独坐到天明。

三年不见的亲兄弟,就以这张简简单单的字条,做了一世血浓于水的结局。

阮慎在朝堂上的地位越来越重,他有条不紊地接手阮清行交托的势力,慢慢把自己变成了曾经最讨厌的人,终于到了无懈可击。

又过了三个月,阮清行终于撑不住了,他临终时把阮慎叫到榻前,气如游丝:“我知道你是恨我的。”

这个老人改变了他的一生,让他亲手毁了自己珍视的所有,可是一如当年的秦鹤白,他心里有多么恨他,也有多么敬他。

阮慎不开口,只是给他掖了掖被角。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天下有的事情,舍我其谁?”阮清行低低地笑了声,剧烈咳嗽起来,“阿慎……你加冠之时,我没有给你取字,现在补上吧……就取‘非誉’,如何?”

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注)。

阮慎点头之后,手里一松,一代南儒含笑而逝,他看着榻上老人苍白的发和布满风霜的脸,就已经看到自己的结局。

事实也的确是如此。

他成了阮非誉,辅佐新皇,推行新法,权倾朝野,阴谋算计。

他也成了南儒,执掌书院,号令文士,著书立说,翻云覆雨。

阮慎用这样残忍又决绝的方式实践自己的诺言,也斩断自己的退路,不以物喜,不为己悲。

这样的日子年复一年,满头青丝被霜雪覆盖,意气风发被世事磋磨,终于到了他成为明日黄花的那天。

离开天京的时候,他特意去了趟乱葬岗。

当年秦家满门抄斩无人敛骨,被废弃于荒草萋萋的乱葬岗,那时候的阮慎趁夜来此,顶着风雨把一具具身首异处的尸体拼凑整齐,挖开泥土放了进去。

他也因此见到秦鹤白最后一面,那人脸上的皮肉都开始腐烂,可阮慎还是认出了他,仔细将其葬在了一棵大树下。

这一天白雪纷飞,阮非誉拢着鹤氅走到这棵树下,一代北侠死后不见墓碑,只有个小小的坟包。

他焚化了纸钱,又倾了一壶酒,道:“云飞兄,我要走了。”

霜雪落满头,阮慎觉得自己真的是老了,在这寒天里站了会儿就觉得累,可他还不想走。

这一走,也许就再也回不来了。

手里是三十一封信,哪怕是秦鹤白死后他也没改掉给他写信的习惯,这次本打算带到坟前给秦鹤白烧过去,终究还是没有。阮慎犹豫了一会儿,就拆开信对着坟包念了一遍,念得口干舌燥才停下,而此时已是黄昏。

夕阳西下,不见暖意,地上的雪也没融化。

“这些年来,我挺累的,好多人问我为什么不肯手下留情,我觉得吧……是人都会有私心,当年的你和师父如此,那时的我也如此,最后都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