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像石头般在飞湍瀑流间急速坠落,水声掩盖了所有的惊叫和呼喊,顾潇根本没空去管少年的反应,他的眼瞳紧缩,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水面,忽然将长刀向下一掷,破风穿水,深深插入一块凸出水面的石头上。
与此同时,他抱着少年生生一折,脚尖稳稳踏在了刀柄上,卸下的余力将整把长刀生生震断,而他这才站不稳身体,两人一起狼狈地滚落水中。
水的力量几乎要压瘪胸腔,把所有的空气都挤压出去,从上方汹涌而下的水流冲刷着血肉之躯,四肢百骸无一处不被拉扯拍打,他把少年护在怀里,吐了口血,只是那鲜血也很快被流水冲走,什么也没留下。
好在上方的亡命之徒没胆子冒这个险,而现在黑灯瞎火,最是逃命的好时候。
少年用手指抠着水里的石头,好不容易扶着他爬出水面,顾潇缓了口气,颤抖着手摸出琉璃片定睛一看,发现自己两人已经被冲出了一段距离。
岸边有一片山林,只是临近北地,草木并不旺盛,秋时又正好是枯黄萧索的季节,两个人走进去,就跟暴露在空地上的兔子没区别。
只是现在也没别的路可以走了。
他抓着少年淌水上岸,刚一踩到地面,全身力气都没了,手脚软得像面条,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走进林子里。
拼着一口气走出老远,眼前的树木从稀疏到渐渐茂密,两人这才瘫坐在地上。顾潇气还没喘匀,身上伤口被水撤得更裂,疼得他龇牙咧嘴,只好哆嗦着手摸出药瓶准备上药,可惜摸了个空,想来那小小的药瓶子不知道被冲哪里去了。
暗叹一句倒霉,顾潇把思绪从惊心动魄的战斗里拔出来,这才想起自己是杀人了。
他下山以来伤人多,真正杀人却还没有,哪怕是在荒野客栈,也不过是断了木柱压得店家难以追上,手上的刀虽然厉害,却从没要过命。
毕竟还是个绮岁少年,谁能真的做到视人命如草芥,把杀人当宰畜牲呢?
可是今晚,他杀了三个人,当时情急之下并不觉得如何,现在回想起来却是惊大于怕的。
他怔怔地出了会儿神,忽然听到身边传来一道声音:“多谢这位……英雄。”
顾潇欣然回神,这才有机会打量身边的少年,借着惨淡星光,隐约可以窥见个半大少年的轮廓,声音是正当这年纪的沙哑,但语气很是有礼。
“不客气。”顾潇曲起一条腿,好奇地问,“你叫什么?”
少年满肚子的话堵在嗓子眼儿,他哽了一下,不可置信地问:“你不知道我是谁?”
顾潇翻了个白眼,可惜黑灯瞎火无人得见。
少年沉默了一下:“那你为什么要从葬魂宫手里拼命救我?”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顾潇叹了口气,“一个长得像肉丸子实际上也是个肉丸子的小孩儿涕泪交加地求我,让我去救他那被坏人抓去即将下锅的哥哥,所以我就来了。”
少年一怔,随即喜出望外:“……阿尧?”
“看来是没错了。”顾潇看向他,“所以,肉丸子的哥哥应该怎么称呼?”
“……我叫,楚珣。”
少年的回答简单明了,也诚挚无欺,顾潇反而沉默了。
他没听过楚尧的名字,却听说过楚珣。
大楚皇室以国为姓,当今圣上有九位皇子,其中被立为储君的大皇子早年病逝,只留下嫡长子作为皇长孙,为圣上所喜,赐美玉为名,是为楚珣。
由于早有怀疑,顾潇眼下并不诚惶诚恐,只是有“果然如此”的平淡,紧接着就生出不祥的预感。
“朝廷中有叛贼与武林势力勾结,走私兵器火药,暗杀各处要人,意图让各地镇守官员疲于应对,无力支援北方。然而眼见北方战事依然僵持不破,这些个亡命之徒便通过叛贼线报,找到了微服出宫的我和阿尧,打算将我们带去前线交给反王,威胁守关大将。”楚珣年纪不大,说话很有条理,聪明冷静得不像十二三岁的少年人,“我抓住机会放跑阿尧,也是希望他能把这个消息带出去。”
情急之下的想法,虽然仓促,当时却也没有更好的做法。
可惜肉丸子光长肉,没长脑子……这句话顾潇没说,而是换了比较委婉的说法:“可惜他太小了,不懂你的意思,只能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闯,希望能找到人来救你。”
楚珣苦笑一声:“不管怎么说,能从葬魂宫手中脱困已经是大幸。”
“现在就松口气还太早了。”顾潇捡起树枝在地上划拉了几下,“动皇室的人,可是在拿脑袋拼命,他们这一次都会变成水蛭咬住我们不放。”
楚珣:“我不能落在他们手里,否则后患无穷。”
顾潇心里明白,楚珣以真名实姓相交,并非感念什么救命之恩,只不过是他眼下别无他法。
他太需要一个能保护他回到安全所在的人了,怕死也好,大局也好,楚珣和楚尧都必须好好的,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这个出身宫闱的少年将自己性命跟家国绑成一线,一同交付给自己这个陌生人,赌的不是人情冷暖,而是恩仇道义。
顾潇若是应了,便如负千钧重担,举步维艰,一不小心就死无葬身之地。
可他若是不应……
他很久没说话,楚珣也安静地等着,半晌后,顾潇才开了口:“你想去哪里?”
“……先去找阿尧,离北方越远越好。”楚珣心头一喜,努力在脑海中回忆,“距眠枫城不远的瑜州城里,守将陆大人是我九皇叔的亲信,素来亲民爱国,应是可信。顾大侠若能将我兄弟二人送到陆大人处,便再无顾虑,他日必定重赏以报!”
顾潇扯了扯嘴角,肩膀上陡然压了这样重的担子,眼下根本笑不出来。
第32章 轻狂(八)
顾潇这十几年来走过最艰难的路,就是带着楚珣回金水城这一路。
葬魂宫的杀手层出不穷,几番死里逃生,顾潇就算是艺高人大胆,现在也几乎成了惊弓之鸟,夜里哪怕一阵大点的风声,都能把他惊醒。
他来时只用了两天,回去却耽搁了五天,那些杀手简直是无孔不入,哪怕路边一棵粗大点的老树,都可能在你路过的时候突然落下天罗地网。
从死人手里夺了把刀,顾潇一路上就跟躲猫猫一样带着楚珣东躲西藏,把小时候闯祸躲灾的本事都拿了出来,依然被紧咬不放,五天下来楚珣身上添了伤,顾潇更是疲累到了极点。
他从没有如此感谢师父师娘这些年来不容懈怠的教导,也从没有如此深刻感受到自己的心有余而力不足。
那些个嬉笑轻视统统被顾潇自己踩在了脚底下,他像沾水的棉花一样拼命从对手身上学习一切有用的经验,逼迫自己在最短的时间里迅速成长起来,更不仅仅用武力面对困难,还要学着抓住各种各样的机会捉隙突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