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船夫两鬓斑白,皮肤黝黑,额头眼角沟壑深邃,是常年在水面上飘荡,遭风吹日晒所致。

距离发现上官氏尸体已过去了六日,前些日子官府搜遍全城都没找到这人的影子,怎么今日突然冒了出来?

郑治也很激动,点了两个人上前控制住船夫的左右胳膊,压着跪在了地面。

那船夫从一脸茫然到拼命挣扎:“大人为何抓我?我啥坏事都没干啊!”

“四处都贴着你的画像,若没干坏事,看到画像后为何不主动来官府?偏要等着我们去抓你?”

船夫连连喊冤:“我就是主动来找你们的啊!我这几日不在城中,今日刚回家就听说了你们在找我,忙不迭赶了过来。不信你可以问问那官差大哥!”

船夫口中的官差大哥看起来比他还要小十几岁,听到这话连连点头:“大人,他说得没错,是他主动来府衙投案,并非被下官缉拿。”

郑治将信将疑,挥挥手放开了对船夫的桎梏。他走到上首坐下,问道:“你说你这几日不在益州?”

船夫小幅度松了松胳膊,点头道:“是,那日游船后,草民便去了湖岭。湖岭并没有草民的画像,草民当然不知道你们一直在找我啊!草民这几日都在湖岭的兄长家,你们不信可以派人去问!”

当初刺史为了将案件影响最小化,只在益州内部张贴船夫的画像,没想到倒是成了阻碍破案的绊脚石。

“为何突然去湖岭?将游船选婿那日的事从头讲起,半点都不能漏!”

船夫眯起眼睛仔细回忆:“那日晌午,上官家的仆人来找草民,问晚上能不能载他们家少爷去林丹湖,说要付两百文钱,草民觉得这价格有点低,就与他讨价还价”

郑治摆摆手,打断了他:“从他上了你的船后开始讲。”

船夫挠了挠头:“那日湖上船很多,人也多,乌泱泱的,每一艘都比我的小木船大。草民怕船开到湖心,被大船撞到蹭到,一直在外围,但还是与一艘画舫碰了下,险些翻船。”

“说来也奇怪,那画舫不小,但船上除了船夫,只有一位娘子在喝茶,那位娘子很是歉疚,赠了我们一壶好酒一碟子吃食。上官公子不喝酒,将酒赠予我,那盘子糕点通通进了他的肚子,一点都没给我留,太过小气!”

船夫越说越气,仿佛没吃到糕点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谢汐楼问道:“那酒壶和盘碟还在你手中吗?”

船夫拍了下大腿:“说到此事我更来气!我喝了酒后有些犯困,转头看上官公子时,他已经睡过去了,于是我便想着,小眯一会儿应该不打紧。等我再醒来时,天都亮了,上官公子不知所踪,酒壶和碟子也没了踪影。小船沿着河流飘了一夜,早就出了益州。幸好我对河流熟悉,认出了那是前往湖岭的路。草民与湖岭的兄长多年未见,干脆跑了趟湖岭。”

“上官家太不是东西了!钱给得少也就罢了,下船还不叫醒我!若不是我常年生活在船上,认不出河流的去向,我都不知道要漂到哪里,兴许就丢了性命!一会儿我就去上官家,定要讨回公道!”

谢汐楼仔细打量船夫的神色,不像是说谎的样子。

郑治神色严肃,紧紧盯着船夫:“游船选婿当晚,上官氏的尸体被发现在大街上。凶手残忍至极,上官氏死状凄惨,可是你杀的?”

这句话像是晴天霹雳一般将船夫劈焦在原地,他缓了一会儿后,疯狂磕头,声音中也有了哭腔:“青天大老爷啊,草民是冤枉的,人不是我杀的啊!草民自幼胆小,连只鸡都不敢杀,遑论杀人呢!”

哭天喊地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年近半百的汉子哭得像个总角稚童,看得让人忍不住心酸。谢汐楼同步思文二人试着上前安抚,没有任何效果。郑治被哭烦了,无奈道:“你放心,若此事与你无干,本官定不会冤枉你。现在需要你细细回忆一翻,那日是否还发生了其他奇怪的事?”

船夫用衣袖胡乱抹了抹眼泪,哽咽道:“没了,除了与那艘画舫相撞,我们再没遇到其他的人了。”他顿了顿,语气中沾染上不确定,“不过那日我总觉得有人在跟踪我,上官公子说我想多了,草民确实也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

“你说撞你们的画舫上有一位娘子,你可还

记得长什么样儿?”

“我站在船头,隔得有些远,看不清模样。只记得那位娘子穿着粉色衣裳,手中摇着一把团扇,画舫檐角上挂着拇指大小发光的珠子,很是漂亮……草民能记得的,只有这些了。”

郑治见他说得真诚不似作伪,点头道:“近日不得离开益州城中,若想到什么其他的,随时禀告。”

第32章 渡口人8往事

傍晚时,阴沉一日的天气终于落了雨,雨水顺着屋檐滑下,连绵不绝,似琉璃珠帘,落地时绽开一地琉璃花。

被雨滴浸润过的益州清冷而温柔,石板路上的小水洼倒映着燃起的灯笼,亮晶晶的,马蹄踩碎迸裂成满地星辰。

谢汐楼原本打算在天黑前去趟临丹湖,因雨大路滑无奈放弃,问郑治借了匹马,冒雨回到春意浓。

昨日临水观景包厢今日有客,门口留了人把守,看衣着不是春意浓的人。

原本还想着来这儿赏雨,如今只能作罢,谢汐楼意兴阑珊,溜溜达达回了四楼,趴在房间外天井雕花栏杆处,俯瞰整个春意浓。

今日楼中甚是热闹,一楼大堂人来人往,桌子旁坐满了客人。座位间用纱幔格挡,轻柔飘舞,更添几分香艳。大堂中央轻歌曼舞,姑娘们使出浑身解数展示自己的美貌与身段。客人们若遇到喜欢的姑娘,可邀其共饮,亦或者博得美人欢心共度良宵。

虞三娘发现了角落的谢汐楼,摇着扇子,拎着一壶杏花酒,走到她身旁站定:“在瞧什么?”

“在看人间百态。”谢汐楼接过她手中的酒,指着楼下的角落,“这一桌五人,应是益州官员,各个肥头大耳,眼睛恨不得长在头顶。但他们出手阔绰,是以姑娘们虽没什么真心,还是热情积极。”

虞三娘瞥了一眼,漫不经心点出他们的身份:“益州司马、益州司户,和几个他们的亲信。这几人时常结伴而来,有时还带着其他的人。”

谢汐楼看了她一眼,继续指着另一个方向:“那一桌年轻公子哥,锦衣华服,气质斐然。中间那人似是他们之间的头头,其余人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以那人为主为先。”

“这一桌是城中富商们的孩子。为首那人的父亲是皇商,虽然为人不太行,但碍于他父亲,其余的孩子多多少少都得了家中授意,要与他多多来往。”

谢汐楼又指向最角落的阴暗处:“最角落那一桌,几乎看不到歌舞表演,桌子上也没什么吃食。这一桌的三个人,书生打扮,没有姑娘作陪,三人的目光却盯着不同的方向,想必是有手中拮据,但有喜欢的姑娘,所以来这里只为了多看几眼。”

虞三娘不以为意:“这一桌的客人奴倒不认得,看样子,许是穷书生吧。”

“这种不花钱的客人,换了其他的地方,许是连门都不让他们进。”

虞三娘轻轻打着扇子,鬓边的碎发随扇子的挥动飘舞:“莫欺少年穷。士农工商,商户地位最低。学富五车的先生们不屑为商人子的师,任他们有再多的钱财,后代也进不了益州最好的书院,只能靠家中私塾。反倒是那几个穷酸书生,有老师指引着,说不定哪日便飞黄腾达入朝为官,奴还要反过来求着他们赏光。”

谢汐楼深以为然,不由赞叹:“三娘好谋略。这整个楼里,宛如一个小益州,什么人都有,什么关系都能攀上。”她歪头看着虞三娘,开玩笑道,“三娘这里,怕是能听到许多秘密吧?”

虞三娘并不否认,笑道:“探得别人的秘密并不难,难得是要让他们相信,春意浓能帮他们守住秘密。”

楼下有争执声响起,谢汐楼定睛看去,是一个年轻男子,正与一个纨绔公子,争抢一名姑娘。

她离得太远,听不清争执的内容,只能看到那姑娘被公子哥拥在怀中时,有些僵硬的动作姿态,和没有笑意的眼睛。

一旁的年轻男子神色哀痛,似乎在哀求什么,不多时便被楼里的龟公们架出了门。

“这是什么情况?这个姑娘和那个被赶出去的是一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