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既安说出这句话后,薛尚书本欲反驳,却在看到一旁周相阴沉的脸色后,闭上了嘴。
“顶替入学之事自然不止一例,而是几十例。”
陆回看了一眼一旁的堂木,堂木立刻将另外几本案卷送到陛下手中,陆既安接过案卷,一目十行快速流浪,之后将最上面一本摔到堂中,怒斥:“这就是大琼第一书院!在华京,在朕眼皮子底下,竟能出此纰漏!”
“请陛下息怒!”
天子一怒,跪了满地。学堂外的学子们第一次见此情形,慌慌张张稀稀疏疏跟着跪下,满场除了守卫的人,只有陆回站着没动。
陆既安看了一眼陆回,道:“你将此案说与他们听!”
“是。书院中死了两个学子后,臣带着大理寺的人曾来到书院查案,阴差阳错在后山处发现了一个山洞,在其中发现了几十具尸骸。经仵作查验,最早的一具死在几十年前,而最新的三具尚未完全腐烂,推算时间正是青岩书院入学考试前后。
“臣仔细看过三具尸体,虽尸体腐烂,但其中有一具尸体的衣着很是熟悉,正是在灵州时,穆元所穿过的衣裳。也就是说,臣见过的那个穆元在考入书院后便被人杀害,夺走腰牌弃尸,之后腰牌被送往通州杜家,杜家小郎君拿着令牌来到书院,偷天换日成为新的穆元。”
陆回的话如惊雷乍响,将众人劈得无法思考,只能匍伏在地上,生怕神仙打架牵连到自身。陆既安的目光在跪着的众人的头顶上划过,淡淡道:“都起来吧,等此案了结,朕再一一与你们算账。”
堂中众人一一起身,堂外学子也糊里糊涂跟着起来,不敢有半分怨言。
陆既安继续问道:“按照你的说法,有三具未腐烂的尸体,其中一具是穆元,另外两具可查明身份?”
陆回点头:“回陛下,此事说来也巧,臣陪王妃回梧州探亲时,意外得了另一块腰牌,与案件相关人员尚来不及到书院中入学,就意外身亡,这腰牌便一直在臣手中。这腰牌上刻着的名字叫孟溪,正是另一具尸体的身份。这两个死者的身世极为相似,都是家境贫困,没什么亲族,自小认真读书,靠自己的能力考入文史院之人。臣按照这个细节,查看去岁新入学院的所有学子名单,发现了第三个与他们情况极为相似的学生,臣将这人从书院带走后审问确认,这个学子也是花重金从他人处购得这枚入学腰牌,冒名顶替后进入文史院。”
陆既安听完陆回的解释,眼中寒光闪现,眉间紧绷:“朕有些不明白,为何要费这般大的力气,让这几个人顶替身份进入书院?”
陆回垂下眼睛,毕恭毕敬:“陛下可还记得,如今朝中官员都是如何选拔的?”
“自然记得,每年由科举考试选出十之七八,另外二到三成则为青岩书院推举。据朕所知,青岩书院推举的学子,需连续三年岁考位列前茅,方可拿到这资格。青岩书院中人才济济,这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陆回叹了口气,目光转向堂外的学子:“大琼每年科举约有两千多名学子参加,最终能入朝者不过七八十人,而文史院每年招收学子不足百人,却有十到二十人可直接入朝,且不少人入朝后直接领五品官。此外,未能由青岩书院举荐的学子,后续亦可继续参加科举,由此,这入朝
的机会便大了许多。”
他顿了顿,继续道:“陛下一定还奇怪,这些买书院令牌的人为何不亲自来考试?百年前大琼曾有规矩,商贾人家轻贱,不可入朝为官,青岩书院一直以来都遵循这条规矩,族中三代内有从商者不可入院学习。是以,商贾人家的孩子即使有通天才能,亦没有进入青岩书院的机会,若还想入院学习,便只能买入院令牌。这些令牌卖得极贵,可商人最是不缺钱,无论开多少价,都是供不应求。若这些孩子顶替他人的身份顺利入朝,虽不能名正言顺光宗耀祖,却还是可在细小处给家中博得便利;若他们不能入朝,返回家中后自可再想法子认祖归宗。”
话音落下,学堂内外再次安静下来,甚至可听到远处山间的鸟鸣。半晌,堂下有一大臣出言,语气疑惑:“殿下,老臣还有一事不明,青岩书院有两个学院的学子可入朝,一是文史院,一是武院,为何殿下只提文史院,而忽略了武院?”
陆回挑了挑眉:“这有何想不通的?武院凭得都是真功夫,即使买了令牌入了武院,很快便能露馅,哪有文史院那般容易遮掩?依本王看,这书院许多规矩是该变一变了,不然堂堂大琼第一书院,要被蛀虫啃成空壳子了。”
陆既安敲打着椅子扶手,压制心中的怒火,继续道:“你既说山洞中发现了许多经年的白骨,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朕记得,青岩书院只有今年延长了入学的时间,往年并未有过先例。那往年又是如何买卖书院令牌的?”
陆回道:“青岩书院虽只今年延长入学时间,但却有另一个偷天换日的契机,便是转院。学子通过鲁班院或是武院考试进入书院,之后若想要转院,可再通过转院考试,在九月份随新学子一起进入文史院学习。这些人中若有符合条件者,如家中贫苦,亲族不多,或可被有心人视为目标,先发给他们转院令牌,等到他们离开旧学院后,寻机将他们杀害,再将令牌送出书院,随新主人一起进入山中。各个学院的学子之间互不相识,进入新学院时即使替换了个人也无法被察觉,这就是往年替学的法子。”
一个大臣皱眉发问:“这么多的学子,就没有一人察觉出问题?就这般任人杀害而不设防?”
“若你是他们,历尽千辛万苦进入文史院,会对一个文史院的师长起戒心吗?”
那人听到这个回答,闭上嘴不说话,又有另一大臣疑惑道:“那为何要选家境贫寒,亲族不多的学子?这有何说法?”
陆回挑眉,讽刺意明显:“因为穷人家的孩子好拿捏,申冤声传不出州县便会被掐灭,甚至可能死得无声无息。不然你觉得是为何?”
“殿下怎说得如此难听!”
“实话总是难听的。与其说这话难听,不如想如何让这话不难听。”陆回冷笑,唇角笑意不达眼底,“本王刚刚讲的只是这案子的前半部分,也是最不值一提的部分,接下来要讲的更为荒谬,你们且听好了。”
第127章 凤凰涅槃20替学案堂审下
学堂内外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堂中那人身上,谢汐楼也一样。
她藏在人群里,看着陆回抽丝剥茧,将青岩书院藏了几十年的阴暗掀开,又爽快又欣慰。
他终于完成了先帝的嘱托,卸下了心头的负担,可以做他想做的事了。
陆回自然不知谢汐楼心中所想,他望着堂上的陆既安,继续道:“发现替学之事后,臣突然想到,若洞中发现的几十具白骨皆是被顶替身份的学子,那顶替他们之人是否已经有入朝为官的了?若他们为官,是否意味着他们都有把柄握在幕后之人手中,幕后之人可借此来胁迫他们做任何事呢?”他顿了顿,微微摇头,叹道,“或许是臣想多了,这只是个敛财的法子,可臣既然有了疑惑,不能不查。于是,大理寺将几十具骸骨秘密运回华京后,臣调取近二十年由青岩书院举荐入朝的名单,将高门贵胄的人去除后,所剩名单如下。”
陆回从袖袋中取出一本文书递给陆既安:“臣派人查过,名单上的人近八成为文史院的人,这八成中有五成是由其他院转去文史院的。为了确认他们的身份以及臣的推测,臣派人去了他们的故乡,耗时月余,确认这些人在入朝后不久,亲族皆死于意外,有的家中突起大火将全家烧死,有的好巧不巧一场瘟疫灭了满门……真是好狠的手段啊。”
陆既安展开文书,视线滑过上面的名字,唇角紧紧抿着,半晌冷笑道:“好啊,真是大琼的好臣子,为了一己私欲,杀害无辜学子不说,还要灭人满门,真是好得很。”
随着文书的展开,堂中几人垂下头,肩膀克制不住地抖动,明明天气不算炎热,额头上却有汗水滑落,是否与此案有关昭然若揭。学堂外人头耸动,不少人察觉到堂中所说之事事关重大,已不是他们能听的,趁着无人注意,悄悄从角落里开,一时间人群稀疏了不少。
陆既安将文书合上,道:“除了这些,皇叔可还有其他的证据?”
“回陛下,有。名单中有一人名叫‘李全’,益州人氏,现任梧州主簿。”
“哦?朕记得皇叔去岁去过益州,可是有什么发现?”
“正是。在益州时,臣见到了一位姓叶的姑娘,她曾是一名乐妓,后被一个叫李全的人赎身。二人结为夫妻,但未在官府处更新户籍,以至于除了亲朋好友,无人知晓此事。十多年前,李全进入青岩书院读书,之后音讯全无。有人曾到华京打探,说是李全娶了朝中大臣的女儿,再也不会回益州了,叶芹儿却不相信,还在渡口日日苦等。这之后不久,李全父母家被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净,叶芹儿因种种缘由未与他们住在一起,逃过一劫。
“臣离开益州时,叶芹儿曾找到臣的王妃,将她与了李全的定情信物交给王妃,托她打探李全的下落。这么多年过去,她仍旧不相信李全会变心。之后,臣同王妃去梧州时特意与梧州‘李全’见了一面,发觉他对益州并不熟悉,更不知道益州还有一个结发妻子在等他。
“臣本以为,这‘真李全’怕是找不到了,直到发现青岩书院后山的尸骨后,在其中一副白骨的身上,发现了那定情信物的另一半。”
堂木再次将托盘呈于陆既安面前,托盘上摆着两枚铜梳,一枚保存完好,上面刻着“全”字,一枚被铜锈侵蚀,勉强看出一个“芹”字。
陆既安身边的宫人将那梳子拿起,呈到他的面前,待他仔细看过后方才放回原处。
陆既安道:“你的意思是,现在的‘李全’已不是真正的‘李全’,而那个早就成婚的真‘李全’,已经死在了青岩书院的后山中?”
陆回冲着陆既安欠身:“正是。臣怀疑,后山无名尸骸中不少皆为名单上官员的真身,但苦于时间紧迫,尚无法一一对应。臣请陛下再给臣一些时间,并允许大理寺入府翻查,三个月内,臣定给陛下一个满意的答复。”
陆既安盯着他看,并未直接答应,似乎在思索什么。他的手指在合上的文书上敲打,半晌后,字字清晰:“除了李全,可还有其他证据?”
陆回抬起头,与陆既安短暂目光交汇,而后站直身体,收敛起脸上的笑意:“有,吏部侍郎陈崇,亦可证明臣所说句句属实。”
众人望向陈崇,迫得他站起身,冲着陆既安的方向躬身:“回禀陛下,臣不知琰王殿下说的是何意。”
陆回望着他,笑道:“无妨,你马上就知道了。”他微微侧头,对一旁的大理寺官员道,“将那人带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