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汐楼还未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身边的沈城霁已经开始如数家珍般为她讲解每一幅彩绘,像是与好友分享他记忆中最为珍视的宝藏。
从沈惊鸿一岁在北境蹒跚学步,到回华京沈府爬树……直到最后一幅彩绘时,沈城霁停住了声音。
走马灯还在旋转,中心处的火光经琉璃罩子折射,射向四面八方,虚无缥缈,变幻莫测,如梦似幻。
见沈城霁久久未开口,谢汐楼侧头看向他:“怎么了?”
光影掠过沈城霁的脸,融化了他眉宇棱角里的凌厉,添了几分温柔惆怅,他望着远处的走马灯,叹了口气:“这幅图,我却是不知了。如今想来,我对妹妹雪奴亏欠良多,几乎错过了她的大半生。我自诩好兄长,妹妹去世三年,对她的记忆已然模糊,到如今还能记得的,也只剩几个零散的瞬间了。”
曾经以为会铭记一生的人,终究是没敌过时间,轮廓和色彩在记忆中逐渐泛黄褪色,再没有重新鲜艳的一日。
谢汐楼目光重新转向走马灯,半晌轻声道:“这最后一幅图,是在宫中,时间是明德皇后离开皇宫去青岩书院前。那日她与温平公主在后宫中嬉闹,明德皇后闯入思政殿的院子,却没想到思政殿里有人,似是先帝和”
谢汐楼顿住,表情逐渐疑惑僵硬。
她看着灯罩上画的几个人,带着几分不可置信,盯着反复确认。
与先帝在思政殿中说话的人怎么会是陆既安呢?那日先帝与一个人在思政殿中说话不假,她闯入不该去的地方也不假,但从远处走来,助她脱离困境的那人才是陆既安,她断无可能记错啊!
沈城霁不知她为何突然停住,试探着往下说:“先帝和当今陛下在思政殿里说话,被明德皇后撞见?”
谢汐楼回过神来,迟疑着点头:“对,只是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说来也奇怪,那时明德皇后月末十二三岁,为何这幅图会排在这个位置。”
沈城霁不以为意:“或许是工匠绘制时出了差错吧。看来雪奴确实很信任你,连这种事都会告诉你。”
谢汐楼干笑缓解尴尬,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汐楼帮他解了困惑,礼尚往来,沈城霁再次劝道:“我说,你真的要嫁给陆回?他实在非良配,你可考虑清楚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怎么又绕到这件事上了?谢汐楼失笑:“感情一事如人饮水,冷暖只有我自己知晓。不过还是谢谢你的提醒,我会记住的。”她转身向陆回的方向望去,“放心,他若待我不好,我定会转身离开,不会流连分毫。”
“与那地方沾上关系,可不是你想甩开便能甩开的。”沈城霁循着谢汐楼目光的方向,看着陆回,唇角有嘲意,“那地方就是个金碧辉煌的大牢,用权力做诱饵,困住一个又一个人。你当他不想出去?他没有一刻不想出去,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能逃到哪去?怕是只有死亡可以摆脱这一切了吧。”
沈城霁说得直白又难听,谢汐楼只能低声反驳:“总会找到办法的。”
她的声音比夜风还要凉还要轻,夹在鼎沸人声中,几不可闻,不知是想说服沈城霁,还是说服自己。
本就不是多么亲近的关系,不过是念在沈惊鸿的面子上多说几句,此刻见她坚持,沈城霁也不多说,转了话题:“吃奴可还好?”
提起吃奴,谢汐楼不自觉扬起笑容,双眸中全是温柔:“可好了,胖了不少,成了王府里的霸王。这些日子看上了膳房捉老鼠的狸花猫,整日里追着人家到处跑。”
沈城霁也笑起来:“真是个小没出息的,哪有半分国公府猫的气势?”
二人又聊了几句,沈城霁被陆回的目光盯得浑身难受,准备告辞:“按理说,你算雪奴的好友,你和陆回的婚仪我该去讨一杯喜酒喝才是,但最近祖父身体越发不好,夜里总是惊醒,每顿饭也用不了多少,那日我未必能到。今日既然遇到,便提前祝你们举案齐眉,白头偕老。”
谢汐楼赶忙问:“可请过御医?”
沈城霁点头:“太医院的御医们都来过,年前也延请了杨院使过府,都说是思虑过甚,油尽灯枯,若好好将养,还能过个一年半载。”
谢汐楼呆住:“怎么会这样?我上次去时,还没有这般严重……”
“自雪奴走后,祖父心中似乎藏着什么事,这事他不说,我也不能问。或许每个人到这个年纪,都会如此吧。”沈城霁不愿多说此事,指着陆回的方向,“那人等你很久了,快过去吧。祖父时常念叨着吃奴,改日可带着吃奴来沈国公府。”
说完,他拍了拍谢汐楼的肩膀,转身离开。谢汐楼盯着他的背影,直到他彻底遁入人群,还站在原处没有动作。
“和兄长相见不该高兴才是,怎的又哭丧着脸?”
谢汐楼回过神来,陆回不知何时已走到她的身边,她将刚刚的事说与陆回听,末了眼神中有掩饰不了的哀伤:“我幼时在沈国公府中时,是祖父亲自教养我的。我的功夫是他亲自带着我练的,我的字画是他亲自请的名儒教导。我与他呆在一起的时间,比阿爹和阿娘可久多了……如今他久病缠身,性命垂危,我却不能光明正大陪在他的身边……是我不孝……”
陆回沉默,不知该如何安慰,也不知该不该安慰,只能不痛不痒地道:“沈国公可比你想的要坚强得多,他若能放下心结,定会痊愈的。”
“是啊,若是能知道这心结是什么就好了。”
谢汐楼长长叹息,一转眼,终于瞧见了那串被举了很久的糖葫芦,视线往下挪,举着糖葫芦的手因为长时间暴露在寒风中,已然发红,谢汐楼心疼不已,赶忙接过糖葫芦:“你傻呀,问店家要张纸包着就是了,何必一直举着呢?”
陆回毫不在意被冻红的手,笑得温柔:“若用纸包着,定不如现在这般好看。”
谢汐楼扑哧一声笑出声,只觉得这人往日不是挺聪明伶利的,今日怎这般傻得可爱。她正准备咬下第一个糖葫芦,顿了下动作,将糖葫芦举到陆回嘴边:“奖励你吃第一个。”
陆回摇摇头,将糖葫芦推回到谢汐楼的唇边:“我不喜欢这甜腻的玩意儿,你先吃。”
谢汐楼不勉强,刚将第一颗糖葫芦咬下,眼前突然暗了下来,陆回弯腰靠近,挡住她眼前所有花灯的光,让她的眼眸中只有他一个人的倒影。
他凑近她的唇,张口衔住她口中的那颗糖葫芦,咬下半颗,动作果断却温柔,带着几分莫名的缠绵。
嘴唇触碰间,山楂的酸和冰糖的甜逐渐蔓延扩散,嘴唇的软和冰糖的硬交融如一体,带来新的战栗。谢汐楼仰着头,双眸亮如银河碎星,脸颊绯红如七月的石榴花。
她囫囵着将剩下半颗糖球吞下,小声道:“还有这许多,你何必抢这一颗?”
陆回理直气壮:“我不喜甜腻。”
“那你还吃。”
“这颗刚刚好。”陆回顿了下,又补了一句,“对我来说,这颗甜得刚刚好。”
……
灯会后,陆回重新忙碌起来。二人婚期逼近,谢汐楼也很忙,谢家人从梧州赶到华京 ,她既要安顿谢家人,又要同宫中人一起准备婚仪相关的流程。
二人各忙各的,接连几日只有晚上能见面,聊的也多是公事,越发有老夫老妻的感觉。
二月初一,不宜外出,陆回因着公务不得不去到临近城镇,忙完后已是傍晚,赶回华京城已是来不及,干脆去了镇中唯一一家客栈,准备凑合一夜。
一行五人,要了并排着的五间房,陆回入住中间一间,其余人分别住在两侧。
几人入住后便睡下,未留人职守,到子时,屋顶瓦片被踩的哗啦哗啦响,有一蒙面人趁着夜色翻入客栈,直入中间那间屋子,落地轻巧,几乎未发出声响。
床上被褥隆起,像是有人睡得深沉,竟丝毫没察觉到有人靠近。蒙面人未多想,抽出刀便向被子上砍去,直到发觉刀下软绵,没有任何阻力,这才惊觉上了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