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汐楼微微躬身,姿态谦卑,表情却依旧从容:“山中学子众多,学院间可随意走动,加上夫子们,山中的仆役们,即使是他杀,凶手也未必是文史院中人。”

裴文宇依旧不满:“昨夜亥时初开始落雪,水榭内积了一层。这雪地上只有发现尸体的人的脚印,可见没有其他人来过。既然无人来过,自然是意外,难不成还有人能隔空杀人?”

“仵作还未验过尸体,你怎知死者是何时死的?若是落雪前,没留下脚印是自然。若是落雪后,也有可能被覆盖。”

“歪理!就算他是落雪前死的,他又是怎么死的?地上没有血迹,可见尸体没有外伤,尸体脸色泛红面带笑意,可见死前并没受到什么折磨。若是他杀,凶手如何杀人?”

“仵作还未验过尸体,你又怎么能确定死者就是死于外伤?”谢汐楼顿了顿,缓和了声音,“裴掌院,您掌管文史院多年,一直呆在深山中,痴心学术,许是忽略了一些常识,比如,一个正常的人,是不会在大雪天,坐在这么一个四处漏风的水榭温习课业。”她走出人群,走上水榭一角,拍了拍堆叠在一切的门板,“就算他真的要在水榭中温习功课,也会将四处的门板掩好,穿件厚些的衣裳,再拿个暖炉,不然双手冻僵了,如何写字?”她指着不远处的尸体,“裴掌院你看,他穿得单薄,身周无任何取暖之物。若是要自杀,何必自杀前还要誊抄这些无用的玩意;若要温习功课,又为何没有任何保暖的东西?这不是矛盾吗?”

雪还在下,落在发顶肩头,飘进脖颈领子里,愈发寒凉。谢汐楼站在众人前,翠色的袄子裹在她单薄的身板上,像是一根翠竹似的,咬紧牙关,眼神平静而坚定,看着几步外的裴文宇。

谢汐楼念书时,裴文宇就是文史院的院长,虽然她念的是武院,却也听陆亦宁提过裴文宇的为人。

这人学识好,却不善于人相处。读了万卷书,有时做事还像个小孩子。但他有个妙处,能听得进他人的话,愿意接受与自己不同的观点。只要那观点能说服他,无论提出观点的人是贩夫走卒,他的学生,或是有名的大儒,于他而言都无关紧要。

果然如谢汐楼的预料,裴文宇环视四周,竖起的眉毛逐渐躺平,语气温和不少:“那你的意思是?”

谢汐楼几乎要被寒风吹成冰塑,强忍着颤抖,坚定道:“报官。此地归属京兆府管辖,应找京兆府的官员仵作来,验尸,查明真相。若真是自杀,还其他众学子一个清白;若是他人行凶,那定要找出那个凶手,严惩不贷。”

裴文宇没有马上回答,似乎在心中权衡利弊。他身边站着的人却有几分急躁,打断道:“掌院,此事万万不可啊!在过些时日,那人就要到了,若书院在此刻发生凶案,还是在咱们文史院,要如何是好?”

裴文宇左右摇摆不定时,院外跑来一人,声音洪亮,冲着看热闹的学子嚷嚷道:“都聚在这里做什么?该干嘛干嘛去。真要看热闹去西市看,那儿杂耍的人多,比这清寒的山里可有趣多了!”

来人身高不高,须发尽白,穿着青色衣袍,背部绣着太极图,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意思。

这人正是卜算院的院长,玄参。

玄参趿拉着鞋子,边走边道:“老夫一早起床,眼皮便不停地跳,补了一卦,算得这里有命案发生,这才匆忙赶来。”他走到水榭旁,扶着四角的柱子,弯腰将鞋后跟提上,“还是晚了几分,你们说到哪了?咦,小孟怎么也在?”

看到玄参,谢汐楼在心底松了口气。

他来了,事儿就好办了。

入学院几日,她多少摸清楚陆回给她找的这个靠山的脾性,虽年过花甲,却是个老顽童,身强力壮每日上蹿下跳,最喜欢凑热闹戏弄人,毫无掌院的架子,却因身份问题,并不受卜算院外人的待见。

谢汐楼是少数不怕他,能和他玩到一处的人,也算是莫逆之交。

水榭外的学子因玄参到来,陆陆续续散去,步思文看看身边众人,又瞧瞧不远处的谢汐楼,一时进退两难。

谢汐楼悄悄摆摆手,示意他赶紧走,而她则将刚刚发生的事简要复述一遍,最后冲着玄参躬身道:“掌院,学生认为,应立刻报官,由官府派人来查明此人的死因。”

“不可!”裴文宇身边的那人嚷道,他见围观学生基本散尽,不再避讳,压低声音,“此事只是意外,何须惊动京兆府?陛下不日便要进山,若被他知晓此事”

谢汐楼奇道:“先生此言差矣,若是意外,为何怕陛下知晓?还是先生早就知晓,此事有问题,所以怕陛下明察秋毫,发现什么秘密?”

“你!”

二人谁都无法说服谁,气氛剑拔弩张,恨不能放下读书人的面子,扑上去厮打一番。

玄参没搭理二人,揣着手走到水榭中,远远瞧了一眼,啧啧出声:“这人真的是考入文史院的?”他瞅一眼裴文宇,“老裴,你们现在都招傻子了?”

这话颇有些刺耳,像是故意挑衅,裴文宇皱眉:“何意?”

“天寒地冻,大雪纷飞,这人穿着单衣,笑呵呵坐在水边誊抄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这不是傻子是什么?”玄参弯腰捏起一张落在地上的纸,细细辨认上面的字,“这都写了些什么玩意,这都值得抄?还不如去抄《易经》呢。”

玄参嘀嘀咕咕骂骂咧咧,裴文宇听得有些不耐烦:“你有话能不能好好说?总是这么神神叨叨的,哪有半分掌院的模样!那你说,要怎么做?”

玄参站直身子,正经了神色,瞥了一眼谢汐楼,意味深长:“此事不能瞒着,山中并非方外,消息未必能压住。万一传入陛下耳中,只会更糟。依我看,不如去找个能解决此事的人。”

“能解决此事的人?”

“大理寺啊!”玄参顺着下颚的胡须,慢悠悠道,“虽是越权,但此事牵扯到经筵日讲,非一般案件。琰王殿下掌管大理寺,是皇室中人,又曾在山中呆过,对山中情况、皇室情况,甚至是案件侦

破上,都颇为了解。他是处理此事最合适的人选。”

裴文宇思索片刻,赞同玄参的意见:“那就按玄参掌院说的做。只是,这尸体要如何处置?”

风雪尚未停,积雪被踩踏后结成冰,行走艰难。玄参扫过四周情形,道:“尸体不好搬运,一时也找不到地方保存,不若就留在这里,等大理寺官员处置。小孟,你留下,将水榭四周的门合严实,免得惊扰到文史院的学子。”

裴文宇身边那人听面露惊讶,裴文宇看着谢汐楼羸弱的模样,亦有些犹豫:“他看起来身体有恙,我还是叫几个身强力壮的学生来吧。”

玄参摆摆手:“莫急,我今日恰好无事,我留下同他一起。你们都忙,快去吧!”

见他如此说,裴文宇不再坚持,带着身边几人离开。他身边的那人三步一回头,不知在确认什么,又或是在犹豫什么。

水榭周围安静下来,四周白茫茫一片,细碎雪片自天际飘落,似乎能听到落地的声音。

众人走后,谢汐楼蹿到尸体边,翻看着桌上的东西。玄参苦着脸搬动门板,不去打扰她。

桌案上纸张凌乱铺着,每一张都有雪水浸染的痕迹。纸上内容相同,右边被有意涂黑,谢汐楼捻了下,指尖沾染上墨渍,竟是还未干透。

看样子,前不久有人来过,有意涂掉了些什么,不想让人发现。

谢汐楼低头看地上脚印,在脑海中回忆刚刚的情形,将刚刚出现的人与脚印一一比照,只余下最后一串没有主的脚印,应该是发现尸体的人的脚印。看脚印,他从水榭外小跑着靠近尸体,片刻后惊慌离开,并未多停留。

不知涂抹这些纸张的人是谁。

玄参将水榭四周的门板和上,只留下最后一个口子。他擦着额头的汗,嘟囔着:“小陆回可真是扔了个祖宗给我,我上辈子一定是欠了他的。”

谢汐楼头也不抬:“他欠的人可多了,最欠这个死者的。要不是他,陆回哪儿能找到带人进山的理由?”

“这倒是。就冲着这份恩情,他也要把这案子破了,还死者一个清白。”玄参绕着死者走了一圈,“有什么发现?”

“冻死的。”谢汐楼留了个心眼,没和盘托出。

“这你都看出来了?”玄参狐疑,“你莫不是整日和小陆凑一起研究死人吧?”

“……”谢汐楼指着尸体的脸,面无表情,“芙蓉面,唇角笑容诡异,明显的冻死特征。不过具体还是要等仵作来,让他们来查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