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不必觉得自己这些年不明就里地成了七夜白的帮凶,你不过是按规矩拿钱办事,于你而言就是正当生意。”沈晴谙说,“哪怕没有你,难道沈氏便不培育七夜白了?那些难题,偌大神州上难道就只有你沈如晚一个人能解决?没了你也能去请别的灵植师,无论有没有你,该来的都会来,你又内疚什么呢?”
也许七姐说的才是对的,她不过是拿钱办事,就算没有她,七夜白也照样开,她不过是俗世里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唏嘘一声就罢,不必苛责自己。
可沈如晚总觉得恶心。
说不出的恶心。
不是为沈晴谙,也不是为七夜白,她觉得她自己恶心。
钟神山的雪越过窗框,零星地飘落到她掌心,落在她掌心不知何时攀升出的藤蔓上,一点点向宽大的袖口攀升,缠于腕间,慢慢收紧,深深陷进肌肤里。
沈如晚默不作声地任由藤蔓一点点收紧,神色平静到漠然,近乎麻木。
“前两年出了件大事:除了沈氏之外,还有如意阁柳家在偷偷种七夜白,没想到被长孙寒撞破了,事情闹得有些大,压不下来,所以整个柳家都被灭口了。”沈晴谙说时神情晦暗,声音低低的,“这事一出,沈氏内部也是人心惶惶,生怕成为第二个柳家,但凡牵扯进这件事里的人都彼此警惕,查得很严,倘若被他们发现你有不对劲,是真能直接对你下手的。”
两三年前,修仙界出了一件骇人听闻的大事,蓬山昔日风光无限的首徒长孙寒堕魔叛门,血洗柳家,顶着蓬山的缉杀令,硬是逃亡千万里,杀出一条生路,最终遁入碎琼里,销声匿迹了。
事情来得太突然,听起来太过蹊跷,蓬山许多弟子根本不相信,去找宗门要个说法,却被宗门打发回来,几番调停分化,纵然还有太多同门觉得不对劲,也没再闹出什么动静。
沈如晚也不信长孙寒会是缉杀令上说的那种凶徒,可那时她只是个整日莳花的普通第九阁弟子,等她知道这事时已尘埃落定,什么都晚了,只留下如鲠在喉的遗憾。
唯有当沈晴谙再次说起,她蓦然抬头,“长孙师、长孙寒是因为这个才被缉杀的?”
沈晴谙望向她时,神色也带着叹惋,不是叹长孙寒,只是在叹沈如晚那一段无缘诉说的情意,“长孙寒这人实力极强,心志也坚定,没法拉他下水,又被他撞破了真相,当然只能设法除去。”
如此荒唐、如此可笑的因由,就这么颠倒黑白,把他一生执迷都抹去,泼上脏水,让曾经光风霁月、万人景仰的人再无翻身之日。
最可笑的是,她在这里煎心衔泪地为他难过,却从来没想过,在这过往的年年岁岁日日夜夜里,她无数次殷勤不懈,为曾害他沦落至此的人尽心尽力。
她也是帮凶。
沈如晚疲倦地合上眼眸。
她靠在窗框上,风雪吹在她面颊上,冷如刀锋。
从坦诚布公的那一日后,她便再也没见沈晴谙,也不知该怎么面对沈晴谙,她只是觉得很累。
屋外忽而有人敲门。
“沈道友,你在屋里吗?翁庄主请你过去,有些事要商量。”
沈如晚静静睁开眼。
她从掌心攀入衣袖下的藤蔓忽而化为灵气消散了,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勒痕,宽大的衣袖从腕间向下滑落,露出数不清纵横交错的勒痕,洇洇地渗出血。
她垂眸望着那些伤痕,神色平静而麻木,灵气在指间氤氲,轻轻抚过伤痕,那些望着骇人的痕迹便都冰消雪融,半点也不剩了。
雪色下,一段素白纤细的手臂,没有一丝伤痕,莹莹如玉,别样动人。
沈如晚把袖口拉回腕间,遮住了手臂,伸手拂过窗台,把方才那封信烧成的余烬拂向窗外,散在漫天风雪里。
这封信是沈晴谙托人带到蓬山来的,中途有许多人经手,今早由翁拂亲手递给她,信的内容没有一点秘密可言,沈晴谙也不敢直说,只能言不由衷地说着词不达意的话,拐弯抹角地急着让她从钟神山脱身。
沈如晚对着满眼风雪,茫茫地笑了一下。
来钟神山是她自己的主意。
自从和沈晴谙坦诚不公、陷入僵持后,她一直心神不宁,很茫然,不知何去何从。这时师尊忽而告诉她,自从柳家覆灭后,便有人筹备着再择一处灵地种七夜白,最后定下了钟神山。师尊问她,钟神山正是缺灵植师的时候,她去不去?
说来也很奇怪,元让卿收她为徒分明是因为沈家,可这么多年里,他却偏偏从未在她面前提到过七夜白,好似这桩事并不存在。沈晴谙瞒着她不让她知道七夜白的事,让她一个人蒙在鼓里,师尊竟也从没点破。
这是元让卿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七夜白,也是第一次让她掺和进七夜白的事。
沈如晚来了。
可她也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做什么,不知道她究竟能做些什么,她不想再像从前那样什么也不做。
钟神山刚被选定,此前从来没有种过七夜白,什么都是第一次,交由翁拂总揽统管。
两个月前沈如晚第一次来到钟神山,她之前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和翁拂萍水相逢、第一次见面,可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翁拂很提防她、对她并不信任。
按理说,灵植师在七夜白培育过程中最关键,地位应当不低,可翁拂表面敬着她,却还另外找了一名水平稍次的灵植师去种七夜白,遇到难题便叫那个灵植师去请教她,说得很好听,他说不必具体种花的事不必她亲力亲为,交给另一人去打下手就行了。
来到钟神山两个月,沈如晚连一个药人也没见过,也从没亲手种下过一朵七夜白。
她像是一个好用的器具,只在有用时被请出来,平时便只是摆着。
门外,来传唤的修士久久不闻应声,不由露出些不安之色,犹豫着,不知是否该再次敲门出声。
这位灵植师年纪轻轻便已结丹,更难得的是在木行道法上造诣极其深厚,很得翁庄主敬重,平日里总是冷冷淡淡的,眼神漠然,叫人亲近不起来。更别提她的脾气,又冷又硬,就连翁庄主都不敢轻易招惹。
整个山庄的人可都见过她把翁庄主骂得狗血淋头,从上到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敢这么做的人。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沈如晚静静地立在门后,素衣如雪,无端冷清薄凉,比漫天雪色更甚,纵她朱颜姝色,也神若霜雪,幽清而凛冽。
敲门人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深吸一口气,回过神来尴尬一笑,“沈道友,翁庄主请你过去话我已传到了,我还有事要忙,先走了。”
沈如晚微微点了一下头,那人便好似豁然松了口气一般,匆匆转身离去,仿佛只要慢了一步便要了命一样。
沈如晚盯着那人的背影看了一会儿。
她有这么吓人吗?难不成就这么说一句话,她还会突然暴怒发脾气?
但这问题就好似日光透过云层映在水面的一道浅影,转瞬便如泡影一般消散了,没有在她心头停留。
她不在乎了。